没能从小妖那里套到答案,梧凤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而又看向了柳先生。
这些小妖有那么多顾忌,但他可没有。
姓柳的最好待会一个不留神儿,将自己的手指头锯掉几根才好。
“你摆出这么大阵仗,到底是要做什么?”
旁边那些小妖一听他说话干扰柳先生做事,不约而同,对其怒目而视。
但梧凤不以为意,反而仗着那群小妖不敢出声反驳他,继续追问道:“这东西既然是给我做礼物,总得听取一下我的意见不是?”
柳先生暂时停止了锯木头,抬头看了梧凤一眼:“还请梧凤局长稍安勿躁,很快就能看到了。”
梧凤有些不甘心:“我说柳先生,我上门专程来找你的麻烦,可你对我不仅不生气,反而爱护有加,现在还要自己手工做礼物给我,难不成我是你那传闻中失散的亲……爹?”
梧凤说道“亲”字的时候,稍稍停顿了一下,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那些小妖估计以为梧凤想说的是亲儿子,有几个不由对其投以了鄙视的眼光。
然而紧接着从梧凤嘴里跑出来的,则是一个响亮无比的“爹”字。
小妖们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梧凤这是在辱骂柳先生。
从一开始知道梧凤是来找柳先生麻烦开始,他们就对梧凤很不待见,恨不得杀之后快。只是柳先生拦着,他们才没有下手。
而此刻听到梧凤如此明目张胆的辱骂柳先生,这些小妖终于忍不住了。
其中一只已经初步进入化形期虎妖,修为最高,脾气最爆,也最先做出了反应,直接现出了约一丈长的真身,一个纵跃便将梧凤扑倒在地,并张开血盆大口,冲着梧凤的头颅咬去。
若这一下咬实,梧凤必然要落个身首异处。
然而面对扑面而来的腥臭口气,梧凤却也是半点不慌,依旧微笑,甚至看起了这只虎妖到底有没有虫牙。
因为他很清楚,在这里,能决定他命运的人只有一个,那便是柳先生。
柳先生若想让他死,那他怎么都活不了,而柳先生若不想让他死,那就没有人能做到这一点。
果然,就如同他所预料的一样。
咔嚓。
当那只虎妖咬合了嘴巴之后,却猛然发现自己咬中的并非是温热诱人的肉体,而是一根刚刚被锯子修裁过的木头。
“呸呸呸!”
吐掉木头碎渣,虎妖回过头,却见那讨厌的人类真站在自家先生跟前,得意地冲着自己眨着眼睛。
虎妖好险没被气炸,立刻就要再次上前,但看到梧凤身旁的柳先生,终于是没敢上前,只是用颇为埋怨的语气说道:“先生,他辱骂你。”
柳先生微笑点头道:“我听到了。”
见柳先生如此铁了心也要保那无耻人族一命,虎妖也无可奈何。但他心中怒气却不能消,也没心思看柳先生做事,冲着梧凤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喷了梧凤一声腥臭的鼻涕之后,转头跑走,不过眨眼之间,便消失在了山林深处。
有几只与之关系亲近的小妖看着虎妖的背影,不由看向柳先生:“先生……”
柳先生却只是笑着摇头:“让他自己静静吧。”
梧凤看着这一幕,脸上依旧是嬉皮笑脸的讨嫌表情,心中却已是沉重异常。
在过去,妖族给人的一贯印象便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极其容易被自己的情绪和欲望所左右。能够真正控制住自己情绪的,只有个别的天赋异禀之徒。
根据异闻司的观察和发现,人族之所以能在两族之争中渐渐占据上风,一方面当然是靠自己的努力,但另一方面又何曾不是妖族本身缺陷过大的缘故?
这也是调查局眼下有信心完成将异常人类纳入自己管辖范围的底气之一。
只要妖族无法整体克制自己的情绪和欲望,那整个妖族就只能是一盘散沙,不可能会是调查局与整个梦之国的对手。
但这几天,通过与这些小妖们的接触,他却发现在聊斋里,这种固有的“刻板印象”却好像不是特别能够成立。
这些小妖尽管也时常会有情绪化的表现,但在柳先生的影响下,却总是能做出违背自己天性的决定来。
就好比刚才这只虎妖,这个家伙有着明显高出于其他小妖的食人欲望,看待梧凤的眼神也最为渴望。
反正梧凤这几天时不时就能看见这虎妖在自己身边转悠,特别是自己落单的时候。
可而在刚才,对方明明已经几乎被虎妖一族那强烈的噬人冲动给占据了全部理智,但最终却还是放弃了这种冲动。
梧凤看得很清楚,柳先生并没有暗中做什么,只是静静地看着。
造成那虎妖放弃这一冲动的原因固然是有柳先生潜移默化的影响,但更重要的还是虎妖自己本身的思考。
这些小妖对这一点没什么认识,可能是因为年幼无知,但也可能是因为早就习惯了这一切。
而一旦是后者……
梧凤忽然觉得今天的山风似乎格外的凛冽与喧嚣。
这些小妖的如此表现,其实可以用“组织性”、“纪律性”“服从性”来概括。
而这三样东西,其实正是赤色黎明军能够发展壮大并成为最终胜利者,建立起梦之国的重要法宝。
虽然这些小妖表现出的这些特性也只是雏形,可别忘了,这只是一群小妖,他们比那些成年妖族更具可塑性,如果他们就这样在柳先生的看护下长大,最终会成为什么样的妖族,谁也不敢保证。
一旦这些妖族也习得了如同赤色黎明军那样的组织性与纪律性……
那对于眼下的梦之国来说,将会是一阵惨痛的噩耗。
这并非是梧凤杞人忧天,人类与异常人类相互融合的过程,注定是一场漫长的拉锯战。
这些小妖们有充足的时间可以成长。
而这还只是梧凤眼下看到的,至于聊斋里到底还有多少这样的小妖,他们谁也不清楚。
当然,略微能让眼下的梧凤感到些许放松的是,赤色黎明军所表现出的组织性、纪律性以及服从性,堪称是整个人类诞生历史上的奇迹,前无古人。
聊斋这个来者想要追上,不说痴人说梦,但却也需要一个极其漫长的时间。
看向身边的柳先生,梧凤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后怕。
在调查局最初的工作计划中,并没有将处理聊斋放入工作的核心内容。
如何与天庭远乡打交道,如何处理封神集团以及隐藏不出的山与海,以及如何引导民众接纳异常人类,这几个问题才是调查局目前工作的重中之重。
这并非是调查局狂妄自大,而是聊斋一直表现出来的危害性就是如此,说低不低,但说高也不高。
有调查局的老人将之形容为牛皮癣,恶心,顽固,难以根治,但却又不具备致命性。
而眼下调查局的人力有限,又有那么多迫在眉睫的关键问题等着解决,也没有余力重视聊斋。
但自从王苏州将柳先生的情报传递上去之后,调查局那边总算及时将聊斋的危害等级上调了。
可现在亲身体会下来,梧凤觉得或许局里对聊斋的重视程度依旧不够。他有预感,也许这个聊斋才会是调查局最难缠的心腹大患。若是他能出去,必然会第一时间向上面汇报这点。
就在梧凤这边想着事情的时候,那边的柳先生已经重新回到了桌子旁,重新取了一根木头加工起来。
刺耳的锯木头的声响中,柳先生沙哑的声音突然响起于梧凤耳畔:“梧凤局长,不知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的性子其实和桑海很像。”
桑海!
在听到这个人名的一瞬,梧凤的瞳孔猛烈收缩了一下,中止了所有的思考,立刻走到了桌边,双手按在了八仙桌上,微微俯下身体,死死盯着躬着腰背在锯木头的柳先生。
这个名字他实在是太熟悉了。
在过去的一百多年时间里,这个名字一直是梧凤整个家族身上一处无法愈合的创伤,也是梧凤家族每个人心中不可拔除的软刺。
一百多年前,便是这个人背叛了异闻司,残忍地杀害了诸多异闻司的同僚,害得他们整个家族都被钉在了耻辱柱上,只差一点,就要被人驱逐出异闻司。
从小到大,每次一有时间,他的爷爷便会跟他唠叨,这个桑海犯下了多么严重的错误,而这些代价,将由他们家族,由他们这些后人用尽毕生的努力与忠诚来偿还。
尽管梧凤很不愿意承认,但从血缘上来说,这个名叫桑海的人正是他的太爷爷。
过去的这么多年里,梧凤一直尽可能地将这个代表着耻辱的名字藏在心底的深处,不曾有片刻忘记。
但他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在这种情况下,从柳先生口中听到这个名字。
并非梧凤喜欢牵强附会,喜欢胡思乱想,而是这两天的相处让他知道,身前的这个枯瘦老者,从不说任何无意义的废话,也从不做任何无用功。
那眼下这个柳先生提起桑海这个名字的用意何在?
猛然间,一个看似荒诞不经的猜测浮现在梧凤眼前,就此挥散不去。
一瞬间,刺耳的锯木头声,小妖们的耳语声,远处的风声,尽皆从梧凤耳边消失了。
他的眼中,唯有眼前老者枯瘦的模样。
他抬起双掌,重重地拍在八仙桌上,激起桌面上琐碎的木屑飞扬。
“你认识他?!”
在锯断了手中的木头后,柳先生才抬起头,看着梧凤那张俊美得不似凡人的脸,露出了一种类似于怀念的神色,轻声说道:“一百多年前,他其实也站在和你差不多的位置,看着我做事。
他很喜欢我当时送他的礼物,所以我想,你也会很喜欢我送你的礼物才是。”
夕阳的余晖披散在老人身上,为其染上了一层明亮的金黄,让其看上去就好像一个和蔼可亲的老木匠。
然而梧凤看到的,却只有一个隐藏在暗处伺机窥探着他,随时要将之灵魂都撕扯殆尽的狰狞恶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