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后酒宴便顺利的发展了下去,那两位原本想要让众人评理的大妖怪仿佛顿悟一般,各自想开,不再劳烦众人。
一位没等酒席结束,便借家里炼丹炉翻了为由,袖子里揣着只剩半条命的关门弟子便急匆匆驾云走了。
而另一位是等到了酒席结束,但连那个还在某个小天地撒欢的弟子都顾不上问一句,笑着跟众人告别之后,也一溜烟似的离开了这片让他心惊胆寒地地方,生怕被某个已经醉倒座位上的石猴给叫住。
待到天鸡报晓,人间即将大白,参与酒宴的群妖们各个酒足饭饱,依次归去酣眠。
所有人乘兴而来,乘兴而去,仿佛昨晚什么都没发生过。
待宾客走完,马将军依照惯例扶着大圣回洞休息。
离开了众人视线耳目,身子挨到石床的大圣忽然睁开了那一双令无数人想到就为之胆寒的火眼金睛。
虽然仍有几分迷离,但这醉意却掩盖不了其语气中的轻蔑与不屑。
“当年的那个赌,不过是如来老儿欺我年少无知而使出的一个障眼法。都说是雕虫小技,可到底是不是,到底使出了几分力,恐怕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知晓。说起来,我还真想找他再试试,可就怕他不乐意了,呵呵呵。”
讲到这里的马将军忽然从凳子上站了起来,一只脚搭在石凳上,一只手有力地锤打着石桌,将石桌上的锅碗瓢盆震得叮当作响。同时他还脸红脖子粗地大声骂道:“所以说,你们这些小妖就是太年轻,都觉得大圣没能翻出如来的手掌心,很丢人。但你们也不想想,便是换做别人来翻结果又会如何?这世间有几个能拍着胸脯保证自己一定能翻出那只手掌心?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而且如来修炼了多少年,大圣才修炼了多少年。如果给大圣也这么多的时间,那这花果山和灵山到底谁高谁低,还真就说不准了!”
想到这里,悟色长叹了一口气。
老马曾说过,他此生最大的遗憾便是没能亲眼看着大圣凭借一己之力将花果山抬到与灵山齐平的一天。
曾经的悟色也曾抱有过同样的想法。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所看到的和所听到的东西越来越多,对这个世界的认识越来越深刻,他便越发地怀疑起了自己这个想法的正确性。
他试图依靠自己的聪明才智去想清楚这个问题。
可他实在高估了自己,研究多年,没研究出个确切的答案,反倒差点把自己给绕进去,耽误了修行进度不说,还惹出了一只讨人厌的心魔。
不得已之下,他才想到了借他山之石来攻克这块璞玉。
这块他山之石当然要找一个聪明人。
而悟色认识的聪明人中,柳先生似乎是最出类拔萃地那个。
这才有了悟色跟在姓柳的身边溜须拍马的事情。
悟色本来是打算直接去问柳先生这位宽仁长者的。但是想了好几天,他都没能找到一个合适的切入点去提问。于是他决定先观察一下柳先生,对其有个初步了解之后,准备对症下药。
然而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查了解后,他对这个聊斋内部公认的宽仁长者了解的越多,心中的疑惑就越多,对柳先生的忌惮就越浓厚。
其实老实说的话,悟色并没能找到什么实质性的证据来证明柳先生别有用心,而只是生出了一种冥冥中的直觉。
可问题是,这种直觉曾经帮助悟色躲过了一次灭门惨案,还帮助悟色在茫茫大海之上找到了前进的方向并顺利地到达了传说中的花果山。
摇摆了很久的悟色最终还是做出了和以往相同的判断——相信自己的直觉。
他没敢直接将问题拿去请教柳先生,怕后者为自己下套。在为柳先生的鞍前马后的这么多年里,他很谨慎地将自己的疑惑拆解为了一个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将其打乱顺序之后,偶尔求教一下姓柳的,并将得到的答案与自己从他处学来的以及自己没事瞎琢磨思考的东西结合起来。
经过更长时间的观察、学习以及思考,现在的悟色终于可以得出一个自己能够信服的结论。
大圣当初是选对了道路,但却用错了方法。
单凭他一个人的力量,是不足以实现“天下妖族是一家”这个终极理想的。即便给他更多时间,让他达到如来的修为高度,同样还是办不到。
花果山的现状就是很好的例子。
无论花果山在大圣在的时候拥有过多么壮丽的辉煌,那终究不够长久。等到大圣一朝离去,偌大一座花果山便会在非常短暂的时间之内“树倒猢狲散”。
所以说,花果山需要的不仅仅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孙大圣,还需要更多的像老马这样团结在大圣身边的同道之人的忠诚与奉献。
同样的,也少不了小小这样的绝顶傻瓜。
这样的想法对于被很多妖族奉若神明的大圣来说,着实有些大不敬的意味。对于老马这样的大圣铁杆拥趸来说,显然更是绝对难以接受的。所以这么多年来,悟色从未敢与老马说过这件事。
老马这个废物毕竟年事已高。他之所以能熬这么久完全是多方因素结合的结果。
一方面是沾了大圣的光,吃过一颗年份不足的蟠桃;另一方面也是沾了大圣的光,他的名字被从生死簿上划去。虽然后来这项错误被修复了,但在大圣的暗箱操作下,老马的寿数据说还是多了挺多的。还有一方面仍然沾了大圣的光,他要为大圣寻个合适的传人,这个目的不达成,他这口憋了好几千年的气就仍然咽不下。而随着小小与悟色的茁壮成长,这口气俨然已经有了完成历史使命的意味。
小小上次回去探望完老马,回来之后还特地找到悟色,让悟色也抽空去看一看他。他说老马现在已经完全直不起腰了。有时候懒得连走几步到洞外晒太阳都不愿意,没日没夜躲在洞里睡觉,怕见人,也不太乐意说话,酒都很少喝。一点都不像过去那只为老不尊的大马猴,倒像是只借着冬眠等死的垂死老熊。
悟色其实原本就想着要回去探望一次,可听到小小如此说之后,他又有些不愿了。
因为他的直觉告诉他,老马现在之所以还吊着这口气,似乎就是在等他这个大圣的正统传人回家。
为此,他只能找个理由告诉小小,说他这个大圣传人还没有富贵,实在无颜见江东父老。
其实悟色心里清楚,这种借口可以骗得了老马,但一定骗不过小小。
因为他们是最好的兄弟。
小小可能比悟色自己都要清楚他不敢回去的原因。
黑发人送白发人这种事,悟色已经经历过一次。
虽仅一次,但那种痛却是那般的刻骨铭心,足以让悟色这辈子到下辈子都没办法忘掉一丝一毫。
可小小什么都没说。
因为他们是最好的兄弟。
悟色忽然觉得这些穿破乌云,照得世间光明的阳光是如此刺眼,也如此讨厌,竟然又一次让他红了眼眶。
听见悟色这声有些悲痛莫名的叹息,鼠一有些不忍,放低了声音:“当然,这是我个人的猜测。而基于这个猜测,我给你的建议是你还是别去找姓柳的单挑了。如果你们调查局能多调出几个人围堵他一次,那是最好不过了。”
悟色甩了甩头。
他知道鼠一似乎是误会自己刚才的叹息与眼红。但即便厚颜如他,也实在有些不好意思向鼠一解释,其实他叹息和眼红的缘由并非是鼠一想象的那样。毕竟人家在真心实意为自己出谋划策,自己却在这走神发愣,实在有些不讲义气。
所以他只能再次长叹一声,顺着鼠一的话头说道:“如果这样能行,那就好了。我曾跟调查局提过一次,可我们那个局长小哥,理都没理我。其实我跟你说,我有时候都觉得聊斋之所以能蹦跶这么多年,根本就是异闻司故意的,即便他们没在背后支持聊斋,也绝对是刻意放水了。你想想是不是这么回事?如果没有聊斋这些类妖族组织挡在中间做缓冲,估计人间朝廷和异闻司可能早就干起来了。对了,这也是我真想与老哥说的。老弟我在调查局那是形单影只,势单力薄,可怜兮兮啊。但是老哥你要是能来帮我,那情况可就不一样了。我们兄弟二人齐心,其利断金,必然是如虎添翼。而且你一个人带着嫂子到处游走也不是办法,调查局开了这么多年,能人异士无数,说不得就有人能够医治嫂子这个症状的。你加入之后,我便是豁出这张老脸,也要为你求来这个机会……”
鼠一没有说什么,但神色微动,似有意动。
正待悟色准备趁热打铁,彻底将鼠一拉倒自己身边的时候,一丝微弱但真切的气息悄无声息地复苏了过来。于是他接下来想说的话便被一齐咽回了肚子里。他看了眼手里的这颗桃子,暗骂晦气。
“早知道就不这么早把你拿出来了。我就应该当个小人,以你作为筹码要挟老哥,待他加入调查局并难以抽身之后,再把你献出来。那时候,也能落个双赢的结果。而不是现在,似乎只能落个老好人的空头支票。怪不得如今这个世道,是小人好做,君子难当啊。”
不过后悔归后悔,悟色也做不到现在再提条件的事。
他想说句恭喜,但看着鼠一视画皮为全部世界的陶醉眼神,还是识趣地闭上了嘴,以免干扰到画皮的复苏。
两人静默地等待了片刻,那气息才终于稳定了下来。
只是画皮僵硬的脸上还是没有任何动作,呼吸心跳也都没有恢复,没有透露出任何将要苏醒的意味。
不过在场的两位大妖,包括鼠一在内,都没有露出焦虑的神色。因为他们很清楚,这是神魂离体太久的必然体现。
要想画皮彻底苏醒,还需要时间来静养,让虚弱的神魂重新与她的肉身相契合。
尽管这静养所需的时间可能还是会很长,但比起刚才宛若尸体的状态,俨然是生与死的差别。
而若是运气好,说不定待会画皮便能苏醒过来。而即便是运气不好,这个很长的时间也不会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