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地方土菜馆就真的只是一家很普通的土菜馆。装潢简陋,更不会有什么隔音效果。虽然丁然二人坐在小包间里,但还是可以听到隔壁房间的嘈杂声响,似乎有人在过生日。并不整齐地歌声突显得小包间里的气氛越发冷清。
丁然忽然觉得自己刚才的态度实在有点咄咄逼人,尤其还是面对一位抑郁症患者。他想道歉,可清了清嗓子,却不愿意说出对不起这三个字。
一是他不习惯说这个词。
二是他还生着杨大伟的气,不愿意说。
犹豫了一下,他拿起放在桌上的烟盒,抽了一根递向杨大伟。杨大伟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面无表情地接过。
丁然拿起打火机,要为杨大伟点烟。杨大伟想避开,但在丁然的凝视中,他还是叼着烟,凑近了燃起的火苗。
随后,丁然也拿起一根烟。杨大伟抢着帮丁然点烟。于是丁然熄灭了自己手中的火,将烟凑到了杨大伟举着的打火机前。
包间有些狭小,烟雾很快弥漫整个房间。但二人都没有想要开窗户的意图,各自靠着椅背,默默吸着烟。
最后,一齐扔掉烟蒂的两人,相视一笑,默契地将刚才的话题翻篇不谈。
丁然沉吟片刻,将话题带回了最开始的地方:“针对未成年人的性侵,这类案子一直比较少,即便我从业十多年了,也没见过几次。”
“为什么?”
“答案很简单。其实不用我说,你自己便是律师,你应该清楚。”
杨大伟夹菜的动作停顿了一下,露出了一个意味复杂的笑容:“是啊。答案很明显。这当然不是说,梦之国就没有这种案件。虽然相比于其他类性侵案件,这种情况确实较少。但这其实是因为此类案件多为熟人作案。受害人本身就小,对这类事情认识又不足,很容易被哄骗。而且别说未成年人,便是成年人,对合法维护自身权益的认识也很淡薄。有许多成年女性,即使自己被性侵了,害怕自己的名声受损,宁愿吃哑巴亏,也不愿意合法维权。这群人做了家长,遇到自己的孩子被熟人性侵,该如何选择,答案又是很明显了。”
看着杨大伟的笑容,丁然总觉得那笑容的含义极其丰富,但却无法具体分辨出那到底是种什么情绪。
他点了点头:“国内的普法教育依旧任重而道远。这也是导师以前相比较给法学生上课,更喜欢给外系学生开讲座。将法学生精英化固然重要,但让普罗大众提高法律认识,同样不容忽视。甚至在当前的时代背景下,后者比前者更为重要。”
杨大伟深表认同:“导师的境界,是我们望尘莫及的。”
丁然意味深长地看了杨大伟一眼:“知道导师为什么那么偏爱你吗?他私底下跟我们几个说过,虽然你最年轻,能力还最青涩,但你是最有可能接过他衣钵的,所以他委托我们几个年长的多照顾照顾你。”
杨大伟默默吐掉鱼刺:“导师生前从来没跟我说过这点。”
“导师看人一向很准。他对你寄予厚望,不希望过于揠苗助长,所以他才送了你那副‘天行健’字画。就是觉得你会自强不息。实话说,今天这个被抑郁症困惑的你,定然会让他很失望。但是好在,如果他知道你愿意为一个小朋友伸张正义,也一定会很高兴。”
“师兄,导师送你的可是‘天地有正气’。”
“大概我就是他看人极准的例外吧。”丁然叹了口气,“不过这个问题你算是问对人,前两年,我们事务所里接手过几起案子。其中有一个很奇葩的案子。那里面的情况,真跟小说似的。你可能想都想不到。男性犯罪嫌疑人是个很有身份地位的人,女性受害者曝出其多次在案发所在地报警却没有结果,最后换了个地方报警。最开始,我们都以为其中牵涉到什么贪腐问题。后来才发现,这女性受害人也是个高手。她长得比较小巧,用年轻人的话,大概叫合法萝莉。她知道男性犯罪嫌疑人好这口,所以特地改小了自己的年龄接近了男性犯罪嫌疑人,试图以此作为把柄获取更多钱财。”
杨大伟听得是瞠目结舌:“这也太戏剧性了吧。”
丁然嘿嘿一笑:“是啊,所以当初我们都说,其实挺希望这两人以后能在一起的,婊子配狗,天长地久。关于这两个案子的材料,等我明天回去让人整理一下,弄好了之后再交给你。”
杨大伟端起茶杯:“师兄,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丁然端起茶杯,与其碰了一个:“这种事,你让我费心费力,不太可能,但是如果提供个举手之劳,我还是乐意之至的。妈的,每当听到这种败类人渣,我都恨不得法律能严苛些,直接将他们物理阉割,那才解恨。要是以后我的孩子遇到这些败类,老子一定亲自动手,大不了就故意伤害罪,进去几年。”
“所以我其实是想把这件案子做成典型的。但是我还没有与当事人具体说过这类事,也不知道她愿不愿意。如果我能说服她,到时候还想借用一下师兄你在媒体记者这一块的人脉。如果可以,我想多挖一些这类的案子,做个专题报道。”
丁然怔怔看了杨大伟片刻,方才摇头笑道:“你这小子……”
他端起茶杯,反敬了杨大伟一杯:“我就知道,老师看人不会错的。以前导师说我不如你,我其实是不服气的,但现在……”
丁然冲着杨大伟竖起了大拇指。
杨大伟苦笑一声:“我也就是有个想法,根本八字都没一撇。师兄你就别挤兑我了。”
“有想法才有动力行动。像我,根本没这种意识,永远不可能开始。如果到时候,你真的能够说服当事人,我这边,要多少记者,我就给你找多少。不就是炒作嘛,这个师兄我门清。而需要支援,我们正气事务所,就是你坚强的后盾。要钱给钱,要人给人。”
“多谢师兄。但真的不必这样,我……受之有愧。”
“你也别谢我。我做这事,才不是你想的那般大公无私。我们事务所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钱的事已经不是事了,该向外扩张了。要是能够借此打出个好名声,那是多少钱都换不来的好资本。与其找那些广告公司买彩票,我宁愿把钱洒在这上面,就是打了水漂,老子我也心甘情愿。不过话说回来,也并非我泼你冷水,这种事,难啊。”
杨大伟黯然点头。
丁然忽然愤愤不平地骂道:“你说这狗日的世道,真的有正气吗?笑贫不笑娼也就算了。在这种事面前,大多数人居然可以做到一边鄙视强奸犯,一边歧视受害者。真的,每次想到这个,我就恨得牙根痒痒。之前那些狗屁的封建礼教,毁了多少女性多少家庭原本应该幸福美满的人生。”
“发展总得需要个过程。你不能总拿现代的标准去要求过去的人。如果我们真的对此不满,为之努力就是了,总有一天,会实现完全的法治社会的。”
“可他妈这得到哪一天?”
“只要有人坚持,总会实现的。就好像二十年前,师兄你有想过你有一天会身家过亿,住独栋别墅,开名牌好车,走到哪都有人叫你一声丁总?”
丁然点点头:“我还真有。”
“啊?”
“我刚认识你嫂子那会儿。你是不知道,当时追她的人还有两个。我呢,无论从各方面来说,都没有表现出碾压式的优势,所以我只能在吹牛皮这一方面展翅高飞了。要不,我这副尊荣,怎么能找到你嫂子那样花容月貌的?”
“还有这事?下次我见到嫂子,可得好好问问她。”
“行啊,她前几天还提到你,想请你去家里吃饭呢。她说要亲自下厨,给你做几道家常菜。”
“那多不好意思。”
丁然呵呵笑道:“没什么不好意思。她啊,也挺喜欢你的。我要请别人到家里去,她还不乐意呢。而且不是我跟你吹,她做别的都不怎么样,但是红烧肉,那可是深得师母真传。”
杨大伟也来了兴趣:“那我可真得去试试了。以前就总听你们这几个师兄师姐,说师母的手艺多么多么好。但可惜我没这个福分,没尝过。”
“是啊,以前师母待我们那真比亲儿子还好。每次请我们吃饭,红烧肉一做就是做一锅。每次都要炖上至少三个小时。那味道……”丁然眯起眼,忍不住砸了咂嘴。
杨大伟也乐呵呵的笑。
可随后,丁然忽然红了眼睛:“可惜。师母那么好的人,老天却没眼,将她早早带走了。她还那么年轻,活了大半辈子就累了大半辈子,一天福都没享过。”
杨大伟也有些难过:“师兄,师母是因为什么病走的?”
“能什么病?穷病。”
“啊?”
一提起这事,丁然就有些唏嘘:“肝癌,晚期。其实早就发现了,不过师母舍不得钱,不愿意治,就瞒着导师。而等我们知道,那已经晚了。所以啊,我就告诉自己,等我再赚点钱,把身家从九位数变成十位数,我就退休,跟你嫂子去游山玩水,才不会累死自己……”
这个故事怎么觉得有些耳熟?
而再一想到上一次与他讲这个故事的人,杨大伟的脸忽然变得有些苍白,呼吸也有些急促。
不会这么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