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然突然的举动吓得杨大伟猛一哆嗦,下意识挺直了腰杆。随后,他鼻头一酸,差点眼泪就要流出来。
不是被丁然吓的,而是很久没有人对他说过这般暖心的话了。
可最后,他还是忍住了流泪的冲动。缓和了下情绪,他才解释了一下自己今天请丁然吃饭的原因。
丁然虽然一直板着脸,但却耐心地没有插话,而是认真地听杨大伟把话说完。
这时,服务员刚好上菜了。
这虽然打断了两人的谈话,但也给了两人之间重新缓和气氛的时间。
等服务员上齐了菜,关门离开,丁然才点头询问道:“大伟啊,你知道我们师兄弟几个,为什么我和你最亲近吗?”
杨大伟懵懵懂懂回道:“因为我们两个老家离得近?”
丁然摇摇头:“要说近,你齐师兄离我家更近。”
“这……我其实一直都不太清楚。”
丁然拿起公筷,给杨大伟夹了一大块尖椒和肉片。
杨大伟咀嚼着食物,若有所思:“我们都喜欢吃辣?”
看着杨大伟一副认真的模样,气得丁然拿起筷子对着他点了两下:“你啊你啊,让我说什么好。”
杨大伟嘿嘿傻笑着。他站起身,把放在自己面前的酸辣土豆丝和放在丁然面前的青椒小炒肉调换了下位置:“师兄,你最爱吃的酸辣土豆丝。”
丁然叹了口气。
这是杨大伟的缺点,但也是他欣赏杨大伟的地方。
“我这几十年,只与两种人交朋友。你知道是哪两种吗?”
“我记得有次喝酒时你说过,爱喝酒的和爱吃肉的。”
丁然再次叹了口气:“那只是玩笑而已。一种是他不如我,他想成为我。我以此来获取优越感。”
“那另一种呢?”
“另一种是我不如他,我想成为他。我以此来鞭策自己。你觉得你是哪一种?”
“应该是第一种吧。我还挺想成为你的。”
“放屁!”
一听到杨大伟这话,丁然就气不打一处来。
“你屁的想成为我!”
“你想成为我,那你怎么从弘道那边跳槽到我这里,就因为受了点同事的鸟气?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以前是怎么做的。我以前的顶头上司,还他妈让我帮他擦皮鞋。你知道那家伙的脚他妈有多臭吗?我老家村上最臭的旱厕都他妈没他脚一半臭。但我还是坚持下来了。所以我后来成了他的领导,让他帮我洗了回内裤。”
“你要想成为我,那为什么我那么热心地带你出去见世面,拉关系,你却在饭桌上专心致志地玩手机游戏?”
“你要想成为我,我给你机会,几次想提拔你当个小领导啥的,你却总以能力有限为由拒绝了?”
“你口口声声想赚大钱,可你现在来正气几年了,你赚了几个钱?人家陶平,比你早来几个月,上个月刚提了辆新车。”
杨大伟给丁然倒了一杯水递过去。
丁然无可奈何地接过,喝了一口,去了去心头火,才幽幽叹了一句:“我怎么就点不明白你呢?”
杨大伟低头刨了口饭,嚼着食物含糊说道:“都是我太笨了。”
“你太笨了?”丁然夹了块鱼放到嘴里,吐掉鱼刺,“你要真那么笨,我会这么上火?我看你啊,心里比什么都清楚,只是装作不明白吧。”
杨大伟呵呵笑着没说话。
“算了,懒得说了,反正说了你也不会听的。”
“师兄也别顾着说,吃菜,别待会凉了。”
“不过说回来,如果你不是这样,我,或者说我们几个师兄弟包括老师在内,也不会都愿意与你亲近。”
“我觉得还好吧。”
“大伟啊,你还记得你为什么干这行吗?”
“我啊,因为高中那会有几个主角为律师的剧挺火的,我挺迷的,觉得那些主角在法庭上舌战八方的样子可帅了,所以高考志愿就顺便填了一下。所以就选了。”
“真的是这样吗?我怎么看着不像?”
“不然为什么?”
“如果真是你说的那样,只是一时兴起,你会愿意帮你这个小女朋友打这场挺难的官司?会明明不喜欢欠人情,却还是请我出来吃饭?”
“因为我拿她当朋友。我想无论是谁,遇到朋友落难,都不会袖手旁观吧?”
“朋友?”丁然呵呵一笑,“但据我所知,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为了一个素未蒙面的朋友去沾上这类麻烦事。不,或者说我所认识的大部分人。他们或许会给予足够的同情,也有心想帮助,但面临真正需要用实际行动付出的时候,就会打退堂鼓。就拿我来说,我便不会无偿去帮一个并不如何相熟的朋友打官司,特别是她在短时间内,对我的人生没有任何助益。”
杨大伟并不太擅长聊这些为人处世的“哲学”,选择性无视了,好奇问道:“那师兄呢?师兄为什么干这行?”
“我吗?你也知道,我爸就是律师,我妈是检察官,我姐是警察。他们说律师这行业前景好,赚得多还体面。其实我最开始想去学音乐的。但他们觉得那是不务正业。我反抗过但失败了,所以才学了法学系。”
杨大伟点点头:“听别的师兄提过,你小提琴拉的不错。”
“可惜现在,我拉的最好的既不是小提琴,也不是法条,而是人情。”
“多少人都羡慕师兄你的这种本事呢。我就学不来。”
明明没喝酒,丁然却仿佛醉了一般,喃喃说道:“你羡慕我?其实我也羡慕你。”
“我?我这样一穷二白的穷屌丝,有什么好值得你这个身价过亿的大老板羡慕?师兄你怕不是刚才喝醉了?”杨大伟不明所以地看着丁然。
丁然摇头笑道:“我当然没醉,我也没说错。我就是羡慕你。羡慕你一直知道自己想成为一个什么人,知道自己想要做什么,并且一直坚定地走在自己对的道路上。你喜欢律师,享受帮助别人的快乐,并不为讨厌的东西妥协。但我做不到。从一开始,当一个律师就不是出于我自己的想法。律师也不是所追求的梦想或是爱好。我也没有匡扶正义,帮助他人的高尚觉悟。它于我而言,仅仅是一份工作,一个帮助我实现优渥生活,吸引别人艳羡目光的工具。事实上,我对自己的定位更趋近于商人,而非律师。如果有一天,需要我再商人和律师这两个身份之间做一个取舍的话,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放弃后者。”
杨大伟耸了耸肩:“我觉得这没什么不好吧,人各有志,走好自己的路就好了。”
“是啊。人各有志,走好自己的路就好了。我以前也是这么觉得的。但操蛋就操蛋在,生活总会让一些像你这样的人跳出来,告诉我们这些精明的自私鬼,原来世界上真的有他么所谓的高尚的灵魂。在我们这些精致的利己者眼中,你们这类傻子就像简直就像是黑暗中的强光手电一般,刺得人眼红心燥。”
从来没有人与杨大伟说过这些话,这让他简直有点飘飘然。吃了口尖椒,在痛觉的刺激下,他才恢复了清醒,狐疑地看着丁然,开玩笑道:“师兄,你这是受了什么刺激?这对话现在听起来,怎么一点不像是我求你办事,而是你在求我办事?不会又和嫂子吵架了,被撵出来了,让我帮你去求情吧?”
但是丁然却没有笑,不仅没笑,反而放下筷子,让原本有些平静地脸变得严肃了几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杨大伟的双眼,仿佛赌气一般说道:
“我是受了刺激,受了天大的刺激。因为我不能接受,像你这样,在我看来活得比世界百分之九十九都干净的人,竟然会得抑郁症?为什么?你心中到底是有怎样的伤心或郁闷?如果连你这样的人都要遭受如此痛苦的折磨,为什么我们这样的人反而活得那么潇洒?这他妈不是老天瞎眼是什么?啊?大伟,我没有弟弟,我一直想要个弟弟,这么多年,我也真拿你当亲弟弟对待,所以你有什么委屈,有什么困难,你告诉我。做哥哥的一定帮你。哪怕我帮不了你,说出来,总会让你好受一点。行不行?麻烦你别再自己折磨自己了好不好?”
看着丁然那双真诚的双眼,杨大伟终于忍耐不住,鼻头又是一酸,几颗眼泪从眼角接连滑落。就在那么一刹那,他几乎要将心中所有的苦楚对着丁然全盘托出。然而他张开口,却还是什么都没说出来。
有些秘密,似乎越是亲近的人便越难开口。
他故作从容地笑了笑,没有让那些眼泪从脸上滑落,抽出纸巾将其擦去了,然后又给丁然夹了筷子土豆丝:“师兄,我现在已经好多了。医生说了,再休息一阵子就能够回去上班了。你不用担心我。真的。快吃啊,不然菜都要凉了。”
可杨大伟越是想要装作如无其事,丁然的心便越是纠结的厉害,愤怒就越是澎湃汹涌。他板着脸,猛然挥手,将杨大伟的手打至一边。
杨大伟猝不及防。
丁然的碗打翻,土豆丝洒在桌上。杨大伟也没拿稳筷子,致使筷子飞到了包间墙角。
他看着丁然如波涛起伏的胸膛,再次笑笑,站起身,走到筷子跟前,弯腰低头,将筷子捡了起来,用纸巾擦拭了一下,又将丁然的碗扶正,重新夹了一筷子土豆丝,放了进去。
丁然更愤怒了。
他握起拳头,一边重重地锤着桌面,一边用克制地声音叫道:“你到底有什么事,连我都不能说?你还拿不拿我当哥哥?啊?”
杨大伟这回没有躲避丁然的凝视。他还是挂着平静的笑,轻声对着丁然叫了一声:“哥。”
就是这么一个简简单单的字,再无别的话语。
但落在丁然耳中,却已然胜过了千言万语。
丁然没有再追问下去。
因为他也是个成年男人,他也有着“难与人言事二三”。
他知道,有些苦,苦就苦在说不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