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时隔近二十年,但范坚强每每想起那天,都只觉得恍如昨日。
他还记得,那是一个燥热难耐的夏夜。没有月亮,星星也只零星三两颗。天空黑得像是停电了的城区。
他当时只是一个才毕业的穷学生,租住在一栋老旧的六层小楼内。
那时候的空调还没有普及到家家户户。他借以驱散炎炎暑气的工具足足有三样,冷水,蒲扇,以及头顶吱吱呀呀晃个不停的吊扇。
已经冲了两遍凉,但躺在铺在水泥地上的凉席上,他还是觉得身体里似乎有火在烧。
烧得他辗转反侧,但就是横竖睡不着。
而就在这时,楼道里忽然响起又突然停止的脚步声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脚步的主人似乎停在了他的门口。
就在他猜想是不是对门的邻居回来之时,他所租的房间的门把手响了起来。
有人似乎在开他的门。
范坚强一个骨碌从席子上爬了起来,凝神看向黑漆漆的大门。
他所租住的房子唯有房东与他有钥匙。但现在,时间已经临近十二点,租他房子的那个糙汉房东便是再不讲究,也不会在这个时间当个不速之客。
若说是醉汉,但全然听不到任何的人声。
所以答案很显然,这是个准备入室盗窃的小偷。
这在他所租住的这片老小区里,不常见,但也不少见。范坚强此前只听街坊邻居说过,但亲身体验,却还是头一回。
范坚强拿起手电筒,摸着黑,鸟悄进了厨房,取下挂在墙上的菜刀,又蹑手蹑脚摸到了门边。
在等待了漫长如同三个秋天的几分钟后,大门缓缓打开。
范坚强猛然从旁边跳出来,打开手电筒,直指来者的眼睛,同时将右手的菜刀横在了身前。
然而让他意外的是,门外的两个不速之客被他的突然袭击吓了一跳,但也只是吓了一跳。
其中一个胸前挂着好几根铁链子的人不仅没感到害怕,反而轻声骂了一句,就准备进屋与范坚强动手,不过却被另一个脖子处纹着复杂文身的人阻止了。
那个纹身男看了范坚强一眼,露出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将手中提着的一包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扔进了范坚强怀里,随后对着范坚强挥了挥手,带上了门。
脚步声由近变远,最后消失在一片土狗的叫唤中。
直到附近几栋楼的狗叫被各自主人愤怒的喝止,世界又重归于一片燥热的寂静中,范坚强才如释重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新闻里所提到过的悍匪一词,第一次在他心中剥开了神秘的外衣。
坐在地上大口喘息了两分钟,平复了似乎如同擂鼓一般的心跳后,范坚强才后知后觉地跳起来,打开了客厅的灯。
借助昏黄黯淡的灯光,范坚强这才发现,那两位悍匪用来砸他的是一个装得鼓囊囊的黑塑料袋。袋子上不知道沾了什么东西,湿漉漉的,在地上弄出好大一潭印记。
范坚强蹲下身子,将塑料袋小心地拉到身前,立刻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腥味,有些像是小区东门处的那家猪肉摊子的味道。
手上也黏糊糊的。
他拿回手,盯着手上的东西看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这些黏糊糊的液体呈暗紫色,还有凝固的趋势,就好像是血一样。
范坚强被吓坏了,连滚带爬,退缩到了墙角。那个鼓囊囊的黑色塑料袋在一瞬间便化作了凶猛的洪水猛兽。
死死盯着那黑色塑料袋看了很久,也没能看到其中有任何能动的活物,范坚强重新壮着胆子,捡起刚才掉落在一旁的菜刀,离得远远的,伸长了手臂,将刀口在黑色塑料袋上猛的一划。立刻,便有几捆被血染过色的纸张从中掉落出来。
看着那纸张上面的熟悉图案,范坚强只觉得胸腔里的心脏几
乎停跳,而他的嘴巴也因为燥热而变得异常干渴。
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他现在一个月辛辛苦苦工作下来,能从单位里拿到十张这样的纸。
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后,范坚强捏住黑色塑料袋破损的边缘,使劲一抖,塑料袋彻底破损,其中的东西全部掉落了出来。
没有想象中的人头或是手指之内的东西,只有捆好的纸张。
不多不少,一共十捆。
范坚强的数学很好。
如果这一捆是他所猜想的一百张的话,那这总共加起来便是十万。
他不吃不喝得干一百个月,也就是八年零四个月。
一想起这件事,坐在病床上的范坚强就忍不住笑了起来。
想来自己那时的表情,和眼前的杨大伟应该是一样的。
拿到这十万块钱的晚上,他一整晚没睡,就坐在地板上,浑浑噩噩,如同丢了魂一般,第二天班也没去上,直到阳光透过窗户,照在那顿沾满了血的钱上,他才如同受惊了一般,从地上爬起来,抱着那顿钱,冲进了卧室,翻箱倒柜,找了一个带锁的行李箱,将那十捆散发着刺鼻血腥味的纸张放入其中,锁好,塞进了床底,又用好多的杂物将其堵在了里面。
第二天,他又去药店买了消毒酒精,将已经清扫过很多遍的地面再次清洗了几遍,确保没有任何的血迹残留。
之后的一连几天,范坚强都吃不好睡不好,精神也恍恍惚惚,工作也做的一塌糊涂,被领导几次骂得狗血淋头。
过了整整一个星期,都没有纹身的混混或是穿着制服的警察找上门来,范坚强这才生出了一点大胆的想法:也许那两个小偷因为罪行暴露,已经乘船偷渡到了国外。
又或者,他们已经因为黑吃黑或者吃里爬外被人杀了。
所以在这个世界上,其实已经没有人知道他得了这笔钱。
在贪婪的趋势下,他最终将那个被堵在床底的箱子取了出来,并将其中沾了血的钱,用水小心地一张一张的清洗,擦净,并用煤油灯将之烘干。
因为害怕弄坏这些钱,这一件看似简单的事,他熬了整整两个通宵,熬得一双眼睛红得和兔子一样。
而就在范坚强真的觉得自己可以悄悄将这笔钱占为己有的时候,那两个给他同时带来了恐惧与喜悦的两个人再次出现于他的眼前,以一种预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的身份。
当时范坚强接到了一对父母的求助,请求他能替自己一家讨回一个公道。他们刚满十八岁的女儿在县城的一家酒吧当服务员,结果被一个煤矿厂老板看中,将其灌醉,带到了一处野外,几个畜生轮番对她进行了施暴。
范坚强头一次接触到如此惨案,自然是义愤填膺,他自告奋勇地代替那对父母去见了那伙畜生。
结果,在那个酒吧里,他看到了那两个这几天如同梦魇一般纠缠在他梦里的凶恶身影。
那个脖子上纹着一只老虎的男人再次对他露出了一个似曾相识的笑。
也是那一刻,范坚强才明白,天上从来就不会平白无故掉馅饼。
那些钱并不是老天对他并不如何幸运的人生的补偿,而是当时那伙人用来购买他灵魂的筹码。而那些钱上附赠的鲜血,有极大的可能是对他的一种警告。
要么收下这笔钱,要么付出血的代价。
那时的范坚强只是个才刚刚毕业的穷光蛋,身后也并没有什么支持他的力量,所以理所当然的,他害怕了。
他想把那笔钱还给他们。
但是回答他的,却只有那个纹身男插在他面前桌子上的刀子。
拍着范坚强的脸,纹身男告诉范坚强,他的手拿了不该拿的东西,若想要把吃进去的东西吐出来,可以,但必须留下一根手指作为代价。
但相反的,如果他能够帮这伙
人解决眼下的麻烦。他不光可以心安理得地收下之前的十万块钱,还能再从这伙人手中拿到额外的补偿。
最终,在金钱的诱惑与那伙人的恐吓下,范坚强屈服了。
那伙人又拿出了十万让他解决这对麻烦的夫妻。
经过范坚强一段时间的努力,这对夫妻碍于女儿的名声与没有确凿的证据,只得无奈接受了八万块的赔偿,带着女儿回了乡下,放弃了对那伙人的纠缠。
那伙人对这个结果很满意,将剩下的两万块,送给了范坚强当奖金。
那是范坚强第一次意识到,钱居然可以这么好挣。
也是他第一次认识到,钱的能量居然如此之大。
理所当然的,他为了赚到更多的钱,拥有更大的能量,跃居众人之上做一个人上人,他成了那伙人的御用律师,替那些人解决了很多棘手的麻烦。
很多年过后,已经与范坚强非常熟悉的那伙人告诉范坚强一个令他啼笑皆非的答案。
其实这伙人的手下没有人命,他们也没那么大的胆子弄出人命。不然他们也不会花那么多钱让范坚强来解决这件事,直接将那一家杀了灭口,不是更方便?
当初那袋子钱上侵染的也不是范坚强猜测的人血,而是从屠宰场弄的猪血。
而当时,他们其实已经准备好了随时跑路的计划。
如果范坚强当时能表现得再强硬一点,他们估计也只会揍范坚强一顿,然后拿回自己的钱,跑出去避避风头了。
可惜,范坚强没有。
知道这个真相后,那天的范坚强喝了足足两斤白酒,最后因为胃穿孔送进了医院。
想到这点,范坚强现在都觉得胃部隐隐作痛。
他用手按摩着自己的胃部,看着沉默不语的杨大伟,笑得更得意了。
大家都是俗人一个,谁也不必比谁清高。
我没有的东西,我做不到的事,凭什么眼前的杨大伟能够拥有,能够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