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弥陀佛,师兄,你何忍犯下如此杀戒?”
风雪中,慧能心疼地对着脚下的湖泊合十作揖。
神秀冷笑一声:“佛观一碗水,八万四千虫。你一口水喝下肚去,不知造了多少杀孽。不如你今后别再喝水?
更何况,它们现在为我所杀,是他们前世种下恶因,结的恶果。死于我手,还算得了解脱。”
慧能看了神秀一眼,闭目为这些无辜遭难的生灵念咒超度。
受到神秀与慧能两个人战斗的影响,那原本平静清澈的湖水早已变得浑浊不堪。此刻湖面上又飘着死鱼,说不出的煞风景。
神秀冷哼一声后,提起手中降魔杵,又是一顿。
在他如丝灵力的介入下,湖面一阵波浪翻滚。很快,那些死鱼便被涌动的暗流拖拽下去,消失在了两人的视线中。
片刻之后,污泥尽数沉降,水又变得清澈如初,随着寒风荡起清波。
雪仍在下着。
只是失去了表面堆积的冰雪后,那些雪花落入湖面后便瞬间融于水,消失不见了。
慧能念完咒,睁开眼,看着焕然一新的湖泊,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他们三人一妖曾一起在此泛舟。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午后。
天是蓝的,地是绿的,水是暖的。
他在船尾摇着船桨。
周楷与神秀在船中对弈。
总是一袭红衣的踏雪坐在船头踩水。
那是慧能第一次知道,原来生活除了眼前的苟且,还有远方的诗和田野。
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他想将当时的心情去传达给更多的人知道。
“当然,如果师弟你真的想要我们回到当初,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
神秀没有明说办法是什么。
但慧能又怎么会不知道神秀所说的那个办法呢?
“是啊,办法当然有。”
与神秀对视着,慧能轻声地说出了那个答案。
“承认我是错的,废掉‘顿悟,的法门。”
“只要你这么做了,那么我便可以当做一切都没发生过,既往不咎。我们还是从前的师兄弟。主持的位置我已经许给了周楷,但玉林寺剩下的位置,你随便挑。
我想如果师父还在的话,这一定也是他所期望看到的画面。”
想起那个驼背的老和尚,慧能低下了头。
虽然弘忍没有明确说过,但其实他却也曾有意地提醒过神秀与慧能,师兄弟之间的缘分难得,日后一定要好好相处。
只可惜,他们违背了那个老和尚的期望。
但只是片刻,慧能就将这些心思如同刚才湖里的那些死鱼一样,按到了深不见底的湖底。
他重新抬起头,笑着看向神秀:“师兄,如果一定要有个人认错服输的话,那个人为什么不能是你呢?”
面对慧能的提问,神秀面无表情,但其座下的那只冰雪巨狮却悄然眯起了眼睛,伏低了身体,身体紧绷,如同一张弓,蓄势待发。
慧能手掌一翻,将柴刀横于身前,同时用手指用力地抹过柴刀刀刃。金石相击的刺耳声中,锈迹斑斑的刀身重新变得明亮而锋锐。
“师兄,你当初为什么要遁入空门?”
“为更上一层楼。”
慧能点了下头,接着问道:“师兄你知道我当初为何遁入空门吗?”
神秀眯起眼睛。
他还真不知道慧能为什么要遁入空门。
或者说,他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
“为什么?”
“其实最开始的原因很简单,”慧能甩掉手指沾染的铁锈,“我想要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三教九流。九流我看不上,而三教嘛……”
慧能忽然笑了起来:“儒家,作为人间界最显赫的势
力,当然是第一选择。就连我娘都知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唯有读书才能让我出人头地。
可我只是个农民的儿子,一个泥腿子而已。我娘曾带着我去拜见乡里的一位老秀才。这位老秀才是我家附近方圆十几里唯一的一个有功名的秀才。我娘想请他教我读书写字,为此还拿上了一直吊在我家房梁上舍不得吃的咸猪肉。然而我娘话都没说完,那位老秀才腾得一下便从椅子上坐了起来,提起桌上我馋了半年的咸猪肉,甩手扔出了大门之外。他说我这样的泥腿子妄想读圣贤书,简直是痴心妄想,有辱斯文。
其实我一直不明白。儒师明明说过‘有教无类,。可为何我这样的人想去读他的书,学习他的学问,却会被人骂做有辱斯文?”
“这世上竟有如此是非不分的读书人?”神秀皱了下眉。
慧能也忽然疑惑地问道:“难道师兄没遇到过这种人这种事?”
随后,不待神秀说话,慧能忽然又笑了。
“当然了。师兄你当然不可能遇到这种事。你说过,你家为你招西席先生的时候,来应征的人将你家的门槛都踏破了。”
神秀的表情忽然冷了下来。
慧能却浑然不觉,继续说道:“再来说道家,我家附近有座名山,上面的道士是修的外丹一派。他们每天用到的草药与柴火都堪称海量。我注定不可能拿出那么多钱来烧。而且他们炼丹动静很大,每隔一段时间都会炸炉。有时候那声响动静堪比地龙翻身,甚至能传到我们那去。
对了,还有一件事。我年幼时有个玩伴,同村的,比较走运,就拜到了这座山门下。有很长一段时间,村里的人总喜欢拿他来教育小孩,或者向外乡人炫耀。后来他父母下地干活,都不穿草鞋,改穿布鞋了。不过没过几年,他的人便跟着一个马车回来了。他当时躺在一个长且大的木盒子里,我跳上车找他说话,可他一直闭着眼不理睬我。我有些生气,便走了。等了几天,他也没有像以前那样找我玩。我有些好奇他为什么只剩下一只手,便去他家找他。可他娘告诉我,他已经死了。
即便我想去,我娘肯定也不会同意的。
答案到这里,其实已经很明显了。我根本没得选。而且佛门有一个前两者都不具备的优势。它的门槛很低。不需要高贵的身份,也不用给钱,只要心诚,便是像我这样的泥腿子也能进。”
神秀冷漠地说道:“我没有时间听你说这些无用的废话。”
慧能忽然有些失落:“师兄,你知道吗?我想将这些话说给你听很久了。但是一直没敢。因为我就怕听见你这么说。”
“你到底想说什么?”神秀的表情越发的不耐烦。
慧能知道自己不能再拖下去了,叹了口气道:“师兄,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老老实实修渐悟,而是非要弄出这‘顿悟,一脉吗?
其实原因很简单,我没时间去一步一个脚印地修渐悟,或者说,这世间的大部分人都没有时间去修什么渐悟。
而这点,却是师兄你感受不到的东西。
你出生名门,穿得是绫罗绸缎,吃得是铜鼎烹饪的食物。你可以自由地选择自己的人生的方向。
你想学儒,便有大把的读书人上门给你当西席先生。秀才什么的人都不能进你家的门,只有举人,才够资格。
你可以轻易地读到塞满一整个房间的书。遇到不懂的问题,有那么多的人可以为你解答。
你不需要劳作,不需要为生活而奔波,你只需要专注地做你喜欢做的事情就好了。
甚至于,你明明已经成为一个非常出色的读书人了。但你却可以轻易地放弃掉之前努力获得的一切,去拜入佛门,重新开始。”
这段话,慧能说的很快,中间也没有任何的停顿,就好像已经在心里演练了很多遍,此时终于找到了机
会,一吐为快。
神秀从中听出了很多东西。
愤懑,嫉妒,无助,向往,疑惑……
可听到的东西越多,反而让他越不知该如何回应。
好在慧能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回应。
慧能只是专注地擦着自己的柴刀,继续说了起来。
“但我呢?我过得又是怎样的日子,师兄你知道吗?
我在拜入东山寺之前的那段时间,每天寅时便要起床,给母亲熬药煮饭,之后伺候她如厕更衣梳洗,忙完这些后,差不多便是卯时了,然后我便着急忙慌地进山砍柴。因为我去的迟,近处的好地方都已被别的砍柴人占去了,要想砍到好些的柴火,我只能走更远的路,爬更高的山。午饭是在山里吃的,千篇一律的窝窝头。春秋天还好,只是凉的。夏天揣在怀里会被捂馊掉,冬天又被冻得邦邦硬。
因为要节省体力多背些柴,我没办法带很多水,渴了只能喝山里的泉水。
砍完柴,下山要去卖,这又要花我很多时间,最终我拿到今天挣得几个铜板回到家,已经是快要天黑了。我又要做晚饭,吃完晚饭要收拾锅碗,还有洗一下脏衣服,等我躺倒那硬邦邦的木板床上,往往都是戌时了。忙了一天的我早已经是精疲力竭,基本上不要半盏茶功夫,便睡了过去。
只是单纯地活着,填饱肚皮,就已经花费了我全部的力气了。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怎么可能有时间,有精力去潜心诵经拜佛?我又怎么可能在这上面比得上你?
而因为这样,我就成了你口中的那些不虔诚或者说懒惰的信众。我就活该承受这世间的一切苦难,而不配得到超脱,不配被佛度化。”
擦掉刀背上的最后一块铁锈,慧能抬起头,看向神秀:
“师兄,你说,这真的公平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