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你说,这真的公平吗?”
慧能的声音很轻,但落在神秀耳中,似有雷霆。
那颗八风不动的禅心都开始摇晃。
他的面上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可脚下那只栩栩如生的巨大冰狮却突然崩碎,重新化作一堆碎雪,纷纷扬扬,洒落湖面,消失不见。
失去冰狮的承托后,他的身体缓缓下降,最后落到了湖面之上。而似乎是受到他体内混乱气机的影响,原本微微荡漾的湖面却如同被烧开了一般,不住翻涌。
远处的小白看到这一幕后,不由撇了下嘴:“就听到这么两句话,心境就出了问题?我是该说慧能的攻心之策太厉害,还是神秀的心境太脆弱?”
大愚只是笑而不语。
小白没能从那个笑容之中发现任何表示认同的意思。
他将口中的葡萄连着核一起咽下:“你这么笑是什么意思?”
大愚轻声说道:“前辈别心急,且耐心看下去便是。”
小白将信将疑地再次看向对峙中的两人,想要从中找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
可看来看去,却毫无所获。
一个废物,因为对手的几句话便心境不稳。
一个傻子,对手都这个鬼样子了,还不趁机出手,反而站在一旁傻笑,不知道等什么东西。
就在他忍不住又要出声呛大愚的时候,神秀忽然抬起头,看向悬停在上方的慧能:“你为何不趁我心境不稳的时候出手?”
而在他说话的同时,沸腾的湖面重归平静。
慧能笑了笑:“师兄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假话如何?真话又如何?”
“假话好听些,你是师兄,我这个做师弟的又如何能做出如此不讲道义之事?至于真话嘛……我认识的那个神秀师兄,可不是一个怀着小儿女心态之人。他也不会露出如此拙劣的破绽。”
慧能忽然轻声叹了口气,手指在柴刀上轻轻弹了一指。柴刀厚重的刀身便开始了轻微且富有律动的振动,发出有些尖锐的鸣颤。
“其实我刚才真的就要忍不住对你出手了,就差那么一点点。但在我出手的前一刻,我我的直觉忽然向我疯狂示警,仿佛在说,若是我刚才对你出手,一定会很危险。”
……
听着神秀师兄弟的对话,小白有些惊讶。合着这两个人都在这里演戏?就他一个被蒙在鼓里?
对着神秀师兄弟所在的方向,狠狠吐了一口葡萄籽后,他才骂骂咧咧道:“他奶奶的,合着刚才神秀弄出来的动静是装的?他有这种演技的话,还窝在这里当什么小和尚,怎么不去勾栏曲舍里唱戏?”
大愚摇头:“这你倒是误会神秀师兄了。他倒是没有演戏。他刚才确实心境不稳了,慧能的话给他带来了非常大的冲击。之后用了十多年的时间,他才彻底消除了相关的阴影。”
“那他唱得是哪一出?”
“心境不稳归心境不稳,又不代表这时候师兄就很虚弱。你别忘了,神秀师兄其实是由儒入佛的,除了和尚神秀之外,还有个李家儒生。师兄做前者的时间远没有做后者的时间长。而论能打,也是后者比前者能打。”
“你要不说,我还真忘了这一茬。”小白歪着头看了眼神秀,“他这一身佛门灵力之纯粹,要不是你提醒,我还真看不出他其实是个半路出家的和尚。”
说着,小白忽然砸吧着嘴巴:“啧啧,你们这几个师兄弟,有意思,真有意思。”
……
听着慧能的说法,神秀微微摇了摇头,暗暗在心里念叨一声:“且再睡吧。”
身体的掌控权瞬间回归他的手中。
他这才重新飞到与慧能保持一个水平的高处:“你居然会信直觉这种东西?”
“信。为什么不信?如果不信的话,我
可能都没机会认识二位师兄了。”慧能笑着答道,“你们可能不知道,就在我刚进山打柴那年,我曾遇到件怪事。那是个夏天,天气很好,太阳老早就出来了。我起得也很早,早早就收拾好了一切,离开家,出门砍柴,只是等我爬到半山腰的时候,我忽然生出一种感觉,好像自己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但又想不起来到底是什么。我牵挂我娘的安危,便急匆匆回了家。到了家里,我发现我娘好端端地坐在家里给人补衣裳,一点事都没有。我又将家里里里外外的翻找了一遍,锅碗洗了,柴火撤了,米缸盖严实了,院子里鸡舍的漏洞也补上了,晾晒的衣服也没被风吹掉地上,没有任何事情需要我做的。
见没什么事,便也没多想,准备继续上山砍柴,可我娘看我气喘吁吁又大汗淋漓的样子,心疼我,不让我出门,好说歹说,将我拦下了。我就没去,在一旁舂米,陪着我娘说话。
没过多久,好好的晴天突然转阴,天一下子就黑了,狂风大作,要不是我跑得快,衣服都被刮跑了。没等我将米搬回屋子,豆子大的雨滴便噼里啪啦地往下砸。说真的,那似乎是我这辈子见过的下得最大的雨了。不过一会儿工夫,院子里便积了厚厚一层水,甚至漫灌到了屋里,我就在那舀水……”
慧能越说越起劲,脸上也露出了颇为后怕的表情。
神秀忽然打断了他的讲述:“你这是在拖延时间?”
“有吗?”慧能疑惑地看着神秀。
“我在等你的不坏身结束,你在等什么?”
“我不明白师兄你在说什么。”慧能摇摇头,继续说道,“总之那场雨一直下到第二天天亮。我守着我娘,一夜没敢睡。等雨停后,我才淌着水到了村头,从老村长口中得知,附近有座山发了山洪。村里面有两个樵夫一夜未归。
那两个樵夫我都认识,都是本村的。头一天,因为有猎人说山里来了狼,我们还说好在山里要是碰了面,互相有个照应。”
神秀倒也不怎么奇怪。
心血来潮而已。
有很多身负气运之人,都能遇到类似的事。这也算是这方天地给这些身负气运者的一点厚爱。
他更关心的是另一件事。
“你这金刚不坏身能维持多久?”
慧能摸了摸自己的光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瞒师兄,学了这金刚不坏身之后,我也是第一次用。到底能坚持多久,我心里还真没个数。不过据我感觉,应该没多久了。”
看着面不红,也不喘的慧能,神秀点点头:“既然如此,那就让你再说两句。你有什么遗言,也都一并交代了。咱们师兄弟一场,若是可能,我也不想让你死不瞑目。”
“多谢师兄。对了师兄,听了我刚才的话,你有什么想说的吗?如果你愿意放下成见,我觉得我们还是可以重归于好的。”
神秀却是毫不犹豫反驳道:“你说的这些,不过是诡辩而已。你之所以比我要过得艰辛,归根结底,都不过是你前世种下的因比我种下的深,比我重而已。”
“可这并非是我一个人的事,与我有着相同遭遇的人,在这世间,比比皆是。师兄难道看不见吗?”
“阿弥陀佛,”神秀单手合十,“众生皆苦,所以才要我辈来度化众生。”
“师兄你是为度化众生,我也是为度化众生,我们虽殊途,却同归。你不支持我便罢了,为何现在甚至还要杀我?”
“你的出发点是好的,但是手段方法却错了。”
“如何错了?”
神秀看了眼慧能手中那柄已然显露锋芒的柴刀,神色认真道:“你错就错在不该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若一个强盗放下了手中的屠刀,就能立地成佛,那我们这些人还修个什么劲?又何必每日吃斋念佛,敲钟打坐?不如都去落草为寇,等个放下屠
刀的机会便是了。”
慧能晃了晃手里的柴刀,苦笑道:“师兄,你这么说便好没道理。你明知道,此处的屠刀并非杀人之刀,而是指恶念、欲望、所执。”
“不讲道理的明明是你吧。”神秀却是冷冷瞥了慧能一眼,“你明明可以说得更清楚一些,但你偏不,偏要用这种模棱两可的语句。你敢说你不是有意为之?”
慧能忽然叹了口气,但却没有出声解释什么。
神秀继续冷冷说道:“你明知这话存在歧义,容易被人误解,却不多加解释,不就是想以此作为噱头,吸引信众注意,从而完成你传道的目的吗?挂着羊头卖狗肉,你还敢说你冤枉?”
……
小白忽然腾得站了起来:“慧能还干过挂羊头卖狗肉的事?”
大愚叹了口气:“前辈,这是一个成语,意思是打着好事的名义来干坏事,并不是说慧能师弟真的干过卖狗肉这种事。”
“这样啊。那没事了。”小白又重新躺回了虚空中。
……
“师兄,这世上如你这般识字的人终究是少数。我是可以说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话的本意,但若是这样,听得懂的人就少了,自然也更难吸引到信众的注意。”
“那这只能怪你水平不济,怪那些人目光短浅。”
“可凡事总得往好的一面去看。如果说得这么模糊,就能够吸引到更多人发省,就能够让更多的人得到超脱,那我宁愿担下这‘挂羊头卖狗肉,的罪名。
退一步说,我佛慈悲,宣扬佛法也只为劝人向善。
若是一个强盗在杀人前,幡然悔悟,放了无辜的人一条生路,这便是一种向善,也是不折不扣地救人性命,又为何不能给他机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