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姑娘,这世界好大,我怎么都找不到你……”
“八爷,你说什么?”
范无救回过神来。
烟花雨下,穿着鱼尾黑裙的女子背手而立,站姿婀娜,娉娉婷婷,如同烟笼秦淮下的扶风弱柳。
他看着因为心情变好而多了几分红润的笑脸,笑了笑:“我说这铁花虽美,却没有看它的姑娘美。”
杨晓丽红着脸,狐疑地看了一会儿范无救。
她刚才虽然没听清范无救在说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他说的绝不会是这些内容。
可她也清楚,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愿意说出口的东西。既然范无救不愿意说,她也没有再追问,
而是伸了个懒腰,打了哈欠说道:“八爷,我们走吧,我有些困了,想睡了。”
范无救看向前方。
那被山峰穿成一座雕像的巨龙仍在仰着头,口中发出含混不清的哀鸣。
这时它已经极为虚弱了。
滚沸的铁花树已经没有刚才的高,更有一些铁汁烧穿了它的脸颊和喉咙,化作黑色的铁块从中漏了出来。但每当那些新的伤口出现,片刻之后便又会被强盛的生命力愈合。
就这样,灼伤,愈合,周而复始。
看来老板的手段就是厉害。
范无救满意地点点头,同时又不免惋惜道:“不再多看看吗?这可是你最后的机会了,要是去了远乡,可就看不到这些了。”
杨晓丽轻叹一声:“能在离开之前,遇见你们,看到这么多我没见过和想过的风景,我已经很满足了。做人不能太贪心,我想做远乡人应该也是这样吧。”
“既然如此,那我们便走吧。”
说着,范无救扭头看向不远处的王苏州。这个不安分的家伙正在拿着大剑和天上溅落的火花较劲,忙得不亦乐乎,口中更是念叨着一些只有小学生似乎才会说的中二台词。
什么“一刀两断如意神剑”,什么“剑斩肉身,心斩灵魂”之类的。
听得范无救只想转身就走,当做不认识他。
这家伙真是丢尽了书店的脸,也不知道老板看上了他哪一点,才会选他做书店的副店长。
范无救扶额:“老王,能不能别玩了?我们该走了。”
“我没有在玩啊,我在练剑。”
一察觉到别人在看他,王苏州顿时更是认真地摆出了架势,势大力沉地舞起手中的大剑。不说实战效果如何,至少从视觉层面看上去,可以说是虎虎生风。
反正杨晓丽这个门外汉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八爷,看来你这位朋友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范无救随口道:“嗯,他可是我们书店公认的天下第一贱!”
“啊?天下第一剑?这么厉害的吗?”尽管已经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但杨晓丽还是被震惊到了。而一想到刚才这位天下第一剑的言行举止,她突然有种梦想幻灭的感觉。
“原来天下第一剑是这个样子的吗?”
范无救憋着笑:“当然。”
杨晓丽又看了一会儿,没看出自己想象中的风采。但这很显然不是对方水平不行,而是自己水平不行。她只能点点头:“看着练剑的专注程度,也难怪能成为天下第一剑。”
“那是自然。”范无救发出“自豪”的笑声。
随后他强行控制着自己不要笑场,大声叫道:“老王,你这天下第一贱就别练了,还是留给别的贱客一些出路吧。”
“再等一会儿,我这感觉正上来呢!也许马上你们就将看到一套绝世剑法的诞生。”
杨晓丽忽然捂住了嘴,怕干扰到对方的灵感,用肩膀撞了撞范无救,小声说道:“怎么办?我们要不要等等他?”
等他?有什么用?他已经是天下第一贱了,就算再提升,也还不是天下第一贱?
想了想,范无救决定还是不要拆穿自己刚开的这个玩笑。
他倒不是怕别的,就是怕万一要是让杨晓丽知道,他堂堂八爷竟然跟个天下第一贱客做朋友,那也实在太跌份了。他范无救活了这么多年,脸皮再厚,也丢不起这个人啊。
他摇了摇头,安抚杨晓丽:“没事的,像这类贱法,他创的已经太多,多这一套不多,少这一套不少。你就放心吧。”
杨晓丽觉得也是,毕竟不能以自己这种凡人的思维去揣测这些神仙,便没有再说什么。
范无救有点绷不住了,感觉转过脸,无声地笑了一下,而后才又强忍着笑意对着王苏州喊道:“那你就留在这吧。”
哐当。
只见王苏州干净利落地将手中的大剑扔到了一边,拍着手掌,走了过来。
不是剑客都应该爱剑如生命的吗?
杨晓丽看着空手走过来的王苏州,心中越发地失望。
“怎么了?为什么这么看着我?”王苏州看着杨晓丽好奇问道。
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对方看自己的眼神跟刚才不一样了。
难道她被我刚才的风姿绰约给迷住了?
王苏州心中暗喜,顿时来到悬崖边,面对深渊挺胸而立,双手负后,同时又收敛面部肌肉,做出了自以为更酷的表情。
当然,这所谓的更酷的表情,其实只是收起了笑,并尽量摆出冷漠的表情。
而这套技能,是王苏州从无数当红偶像剧的主角身上学来的,名为“小鲜肉表演法”,其核心奥义可以用一句诗来形容,“清水出芙蓉,天然来雕饰”。
剑之一道,有所谓“无招胜有招”的说法,而演技一道,也有同样的道理。
我不表演,那就是最好的表演。
所谓演技,那是丑陋的人才需要的东西。作为一个当红辣子鸡,只要凹好我的造型,雇一个年薪百万的修图磨皮的摄影师,再买上千八百万的热度,谁能说我不是顶流?
果然,在“小鲜肉表演法”的加持下,王苏州的形象顿时拔升了一个高度,杨晓丽顿时就为自己刚才的想法感到了抱歉。
人家堂堂天下第一剑的境界,又岂是你一个凡人所能揣测的?
或许这就是传说中的无剑胜有剑吧?
她笑着夸赞道:“我只是觉得你的剑很……”杨晓丽想了片刻,发现自己词穷了,只能用了自己第一个想到的词。
“厉害!”
这个夸赞顿时让王苏州精神一振,如果不是还要维护自己来之不易的高人形象,他定然要立刻与这个识货的杨晓丽斩鸡头烧黄纸结拜为异父异母的亲兄弟,把臂同游秉烛夜谈,共同探讨剑之大道。所以他只能在心底偷偷遗憾,面上则轻描淡写地点了下头,露出一个孺子可教的表情,随后上下打量了杨晓丽一番,有些惋惜地说道:“可惜了,你本是个练剑的好苗子,只可惜过了年纪。唉。”
说完,他又觉得白听人家一句夸赞,实在不是高人作风,想了片刻,才笑着说道:“不过念在你我有缘的份上,我可以解答你的一个疑惑。”
杨晓丽想不到自己有什么疑惑要问对方。
她就是个普通的女人罢了,对剑这种凶器只是好奇,却不曾真正感兴趣。
她摇摇头:“我没有什么想问的。”
王苏州微微一笑。
他苏幕遮堂堂天下第一剑,只有买东西买不起的时候,何曾有送东西都送不出去的时候?
他故作为难地沉吟片刻,而后像是做了什么很重要的决定一般,严肃说道:“你刚才不是想知道为什么不能轻易对谢必安说谢谢吗?我就以这个问题的答案了解你我之缘,你可愿意?”
杨晓丽一听也有些意动,因为她还真的挺好奇的。可是一想到刚才这两人提及此事时那讳莫如深的样子,她又有些不好意思,迟疑道:“这岂不是会给前辈带来麻烦……”
这一声前辈叫得王苏州更是心花怒放通体舒泰,他当即压低了声音,呵呵一笑,“我辈剑客,只要心中存剑,天下何处不可去?何事不可做?”
话语里尽显绝世剑客的洒脱和孤傲!
在这种风度的催化下,刚才他那些尴尬又不合时宜的行动,在杨晓丽心中都变成了一个绝世剑客对于世俗的不屑。
被王苏州的意气风发所感染,杨晓丽不再犹豫不决,正色道:“那就麻烦前辈了。”
这二人的对话,可把旁边的范无救看得尴尬癌都犯了,脚指头都忍不住扣住了地面。
要不是顾忌书店颜面,他真想把王苏州一脚从悬崖边上踹下去。
杨晓丽不清楚王苏州的花花肠子,他还能不明白?
这厮所那么多屁话,打一开始就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想着法揭老谢的黑历史罢了。看来老谢之前还是没把他揍疼。还好八爷我英明,只把老谢的黑历史不小心酒后告诉了他,没把我自己的黑历史告诉他。
不过他还是看不惯王苏州的装腔作势的样子。
你背后说人坏话就算了,能不能不把这么不光彩的事说得跟要光荣就义似的?
他忍不住以心声讥讽道:“你就不怕又把老谢惹毛了?再把你吊起来打一顿?”
王苏州同样以心声不以为意地说道:“他要揍我,那也得知道才行。这可是是老板的地盘!你们两个便是手拿生死簿副册,拥有监察天下之能,还能查探到老板头上?而且这个杨晓丽,看上去就不是多嘴的人,我怕什么?”
“你就不怕我去告诉老谢?”
“呵呵,你猜老谢要是知道我消息的来源是你……”
范无救呵呵一笑,不再说话。
这二人的沟通不过一念之间的事。
王苏州轻咳一声,朗声说道:“说来,这其实涉及到谢必安的一桩孽缘。”
他本想端着高人的架子,可一想到这件事,他就觉得难以克制,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杨晓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关心道:“前辈没事吧?”
王苏州实在是端不住高人的架子了,索性也不装了,嘿嘿笑道:“我没事。有事的是老谢。你可能不知道,别看老范长这么丑,老谢的模样可是正儿八经的帅哥。放在现在,那也是可以轻而易举甩那些小鲜肉一条街的绝世美男。当然,比起我,还是要差一点点。”
范无救一听这话,顿时又不乐意了:“放你的狗臭屁,八爷我这哪丑了?我只是美得不明显罢了。”
“我从未见过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听着二人的拌嘴,杨晓丽忍不住抿住了嘴唇,但这一次,却不是因为难过。
随后她就听到王苏州嘿嘿笑着说道:“其实吧,事情也很简单。老谢生前是个行走江湖的侠客,救人无数,有一次他救了个兔相公,就是那啥,你懂吧?”
杨晓丽点点头。这点常识她还是有的,兔相公说白了就是指男、妓。
“具体过程我就不说了,反正挺凶险的。你想啊,救命之恩,再加上老谢那张倾国倾城的容颜,换做是谁,能不动心?所以那人就死活要以身相许,跟了老谢好长一段时间,然后为了凸显亲密,他就用‘谢谢’这个爱称来叫老谢。你说老谢一个正儿八经的直男,哪里遭得住这种事?这件事直接在他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阴影。以至于后来,他死后成了勾魂使者,其实有更换外表的机会的,但是他怕自己的美貌再惹祸端,索性保持了那一副吊死鬼的形象。”
杨晓丽不自觉张开了嘴巴。
王苏州说的这个缘由实在是超乎了她的意料。
她不禁看向了范无救。
范无救叹着气,点了点头。
杨晓丽这才信了,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
这样的黑白无常虽然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阴森可怖,但凭心而论,与传说中的形象比起来,她还是更喜欢眼前看到的这个模样。
范无救看着杨晓丽的笑,也跟着轻声笑起来。
女子的笑,确实才是这片天地间最美的风景。
他轻声说道:“那我们就走了。”
杨晓丽点点头,随后又想起一边哀嚎着的某个身影,有些犹豫地问道:“我们走了,那他呢?”
范无救眯起双眼,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他不是不想回无间地狱吗?要知道我们书店可是出了名的善解人意。所以,他就留在这里,待满剩余的一万年刑期吧。”
范无救并未刻意压低自己的声音,故而一边的巨龙自然听到了这句话。
而当那巨龙做出反应,低头看向原本三人站立的地方时,却发现那里已经是人去楼空。
滚烫的铁水并没有因为巨龙的动作而停止,依旧不断地倾泻着,浇灌在他的头顶,顿时将他烧灼得皮开肉绽。
“不!”
发自内心的绝望从那被烧伤的巨口中发出,回荡在深不见底的深渊里。
孤独感如同滔天巨浪一般当头打下,巨龙再次开始挣扎。
可全盛时期都没能挣脱的锁链,此刻他又如何能够挣脱?
反而因为他的越狱行为,激活了似乎算是守卫的黑色山峰。
山峰缓缓下压,随后再次向上一顶。
肠穿肚烂的痛处让他发出更加撕心裂肺的呼嚎。
然而黑暗而幽深的天地里,并无人回应他。
只有天上的繁星一眨一眨,似是嘲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