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眼睛一睁一闭的功夫,杨晓丽便发现自己再次回到了安静的书店里。
暖色的灯光下,江臣依旧端着那杯暗红色的茶水,安静坐在椅子上,看着自己温和地笑。
茶杯上白雾袅袅。
“欢迎回来,公主殿下。”
除了地上少了那团恶心的肉块,其他的一切都好像和刚才一样。
杨晓丽不由想起了梦之国那个名为黄粱一梦的传说。
她想说些什么,可又发现找不到任何的话语来表达此刻的心情。
“江老板……”
江臣轻轻抬手,笑着说道:“客套话便不必多说了。我们各取所需罢了。”
杨晓丽虽然不这么以为,还是觉得自己占了天大的便宜,可她没有再说些什么。
这时她也发现,在离开那片梦一般的世界后,黄泉的召唤忽然更大了。
她都有些把持不住身形,想要随风飘出门去。
她看看江臣,再看看范无救,又看看王苏州,接着又环顾了一圈书店。把如梦似幻的一切都深深印入心底之后,她才笑着说道:“如果江老板没什么事的话,那我就此就离去了。”
江臣点头:“关于你的日记,不知可有什么话要我带给杨大伟?”
杨晓丽沉思片刻,随后还是笑着摇了摇头:“我给他留了一封信,想说的话都在里面了。至于其他的,我相信大伟哥,不会让我失望的。”
“我明日就会将日记亲手交给他。”
“还是多谢江老板。”
江臣笑着双手捧起茶杯,将之一饮而尽,随后倾覆茶杯,示意一滴未剩,笑着说道:“愿你此去一路顺风。”
于是一阵清风吹至,绕着杨晓丽身边打了个旋,然后便裹挟着她飘出了书店大门,往高处飞去。
杨晓丽张开的嘴缓缓闭上,俯身看着脚下的一切。
穿行的车辆行人,灯火璀璨的城市群,倏忽之间,在杨晓丽面前凝缩成为一张璀璨星图,与头顶上那张永恒的星图相互对应。
……
范无救看着杨晓丽逐渐远去的身影,很想也跟着偷偷溜走,但到底没敢迈出步去。
他惴惴不安地看向江臣,发现此刻江臣已经低下头去继续翻书。
他转头看向一旁的王苏州,用眼神对之求救,却发现这孙子幸灾乐祸地笑笑之后,便摸出手机低头玩了起来。
得,终究还是我一个人扛下了所有。
范无救只能硬着头皮对着江臣说道:“老板,我要向你认错。”
江臣头也不抬:“哦?你何错之有?”
“我不该轻易插手人间事,更不该随意取人性命。”
“这句话我怎么听着这么耳熟?”
范无救顿时给了自己一巴掌:“老板,这真不是我有意再犯的,但你也知道,实在是那杨念桐柴静太可恨,那杨晓丽太可怜,而老板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老范,眼睛里就揉不得沙子,要是没看见还好,可是都路过了,怎么也不能当做没看见吧?而且我这也是听从老板您的谆谆教诲,赏善罚恶。”
江臣还没说话。
王苏州却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我说老范,你这是认错吗?我怎么听着有点像邀功啊?”
果然我刚才就应该把你这孙子从悬崖上踢下去。
要是平时,范无救指定要与王苏州这孙子好好掰扯一番,可现在,江臣当前,又是在认错,他哪敢与王苏州斗嘴,只能在心底骂着王苏州,安静等待来自江臣的回应。
片刻之后,江臣翻过一页书,抬起了头,叹了口气:“行了,别在这装模作样了。有规矩就照规矩办。”
范无救顿时如蒙大赦,喜笑颜开道:“老板英明!”
说着,就拿出勾魂索,照自己脖子上一抹,瞬间魂飞魄散。
江臣对此似乎司空见惯了,拿过右上角那一本生死簿,翻至一页空白页,以手指作笔,龙飞凤舞,写下范无救三个大字,随后金光乍起,一个矮胖身影从中蹦出。
正是刚才魂飞魄散的范无救。
范无救一活过来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别的,而是掏出手机,打开了镜子照了起来。在发现自己的绝世容颜丝毫未有变改之后,他才松了口气,将手机重新收起,讨好地看向江臣:“老板,能跟你商量一下吗?下次复活我的时候,能不能帮我磨个皮瘦个脸什么,要求也不高,只要有您容貌的万分之一帅就行了。”
这马屁拍的,王苏州啧啧感叹,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啊。自己这个新生代还有太多向这些老前辈学习的。
他看着眼前这一幕已经看过很多次的戏码,忍不住嗤笑道:“我说老板,你这样做有意思吗?让老范照规矩偿命,自己又利用天道代行者的特权,将之复活,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嘛?说得再难听一点,就当那啥又立那啥的。你图什么呢?谁能管得到你还怎么着?要我说啊,我们堂堂天庭,名正言顺的天道代行机构,杀些人渣算什么?我要是坐到你的位置上,第一件事就是杀人,杀他个人头滚滚血流成河天昏地暗,凡是那些违法犯罪的,全部按照律法顶格处理。我就不信,这么杀下来,还治不了这些个垃圾们!”
江臣恍若未闻,低下头继续看书。
范无救一见老板没有说话的意思,知道是自己发挥的时候了,当即呵呵冷笑道:“知道什么叫格局吗?不知道了吧,所以老板是老板,而你只是个打工的。”
王苏州翻了个白眼:“说的好像你知道什么是格局是的?”
范无救立刻闪现到王苏州面前,将右手搭在了对方的左肩上,反而很自豪地说道:“我不知道啊,所以老板是老板,而我是为他打工的。但我比你明智的一点是,我只需要跟着老板的脚步往前走就是了。”
说罢,他轻轻在王苏州肩头拍了一记。
而这看似轻飘飘的拍打,却立刻让王苏州左肩一塌,单膝跪在了地上。
“老范,你玩真的是不是!”
“我玩真的怎么了?刚才你落井下石开心得很呀。要不是我们老板英明,指不定就没我好果汁吃。你有意见吗?”
王苏州深谙其实成为一名嘴强王者最重要的能力并非是一往无前的勇气,而是懂得看碟下菜。知道什么时候能怼人,而什么时候该认怂,这才是一个优秀嘴强王者成功活下去的关键。
他当即眯眼呵呵一笑:“我当然……没意见了。”
范无救虽然很想再蹂躏他一番,但这毕竟是在老板眼面前,总不能以大欺小不是?于是只能将手掌恋恋不舍地从王苏州肩上拿了下来。
王苏州缓缓站了起来,揉着肩膀,活动着膝盖,又忍不住笑骂道:“都是你这样的狗腿子助长了现在这些资本家的嚣张气焰。被人卖了还要帮人数钱。你拼死拼活给他赚钱买房买车不说,最后等你过劳累死了,人家说不定还要睡你老婆揍你的娃。你自己说说,你都欠老板他多少条命了?”
还是第一次有人问范无救这个问题,他自己也有些好奇问题的答案,可想了片刻,发现这是个太难回答的问题。他不禁摇头笑道:“不知道,数不清了。不过无所谓了,反正欠老板的已经这么多了,债多不愁。不过就是条命而已,与其被我自己稀里糊涂挥霍掉,其实卖给老板也不错。”
王苏州还能说什么,长叹一声:“老舔狗了。”
范无救不屑地说道:“你有骨气,别躲在书店摸鱼啊,自己出去找工作去。”
王苏州呵呵一笑:“我凭本事摸得鱼,老板都没说什么,你怎么那么多废话?到底谁是副店长?”
官大一级压死人。
范无救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种事了。
可偏偏他还真无可奈何,只得摇头叹道:“真不知道老板为什么会看中你来当这个副店长?”
王苏州摸着自己的脸,嘿嘿笑着:“天生丽质,可以靠脸吃饭,像你这种丑八怪羡慕不来的。”
范无救懒得跟他再斗嘴,对着江臣微微欠身:“老板,没事的话,那我就去工作了。”
江臣轻嗯了一声。
范无救撇了王苏州一眼,大摇大摆往外走。
今夜是个大晴天,月明星稀。天空不见乌鹊,唯有两架飞机闪着亮光慢悠悠向着不同的方向爬走。
站在门口,范无救看着头顶那轮相看两不厌的月亮,忽然心有所动,回过头来,看着江臣。
“老板,你说会帮我找到桑姑娘的。可都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真的能找到她吗?”
因为这件事涉及到了自己的隐私,又有谢必安的前车之鉴,范无救怕被王苏州听到,特地以心声问道。
这个问题范无救已经问过江臣很多次了,每次得到的答案都出奇的统一,简单的“会的”两个字。
距离上一次询问,也不过才过去区区几年时间。
所以范无救其实也并没有报着能得到准确答案的希望,只是将之当成了一个习惯,或者说,是在疲惫时,从江臣那里获得一点微薄动力的方式。
江臣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有些失落的范无救。
这么多年时间里,他为书店招揽了许多员工,但若说最忠诚的一个,非眼前这个黑胖汉子不可。
哪怕自己让其去死,这个黑胖汉子也会毫不犹豫地执行,就像刚才那样。
也因此,早在两年前,江臣在知道自己可能要沉睡很久一段时间之前,就已经悄悄地帮他找到了他想找的人。
毕竟他还是做不到像一些人民企业家那样,擅长画饼充饥的绝技。人家辛辛苦苦为他鞍马劳顿几千年,这点要求还是可以满足的。
不过有些事,还是等其自己发现,才更有感觉吧。就是不知道,当他发现自己要找的人其实已经出现在自己身边,而且还是那么个家伙的时候,究竟会是一副什么表情?
想象着那样一幅有趣的画面,江臣忍不住笑了起来:“快了。”
“好的。谢谢……嗯?”范无救正准备向往常那样道谢,却忽然发现自己听到的并不是那个听腻了的答案。
而对于跟了江臣几千年的他来说,当然知道,这看似小小的改变绝非是江臣的无心之举,而极有可能是对他的一种提示。
一想到多年夙愿真的有要实现的一天,他忽然感到了一阵莫名的紧张,甚至忘了用心声,直接问道:“老板你刚才说什么?”
江臣笑着又重复了一遍:“快了。”
范无救还是有些不敢相信,忍不住给了自己一巴掌:“老板,我这不是在做梦吧?还是说你在跟我开玩笑?”
“没有。”
听到江臣如此回答之后,范无救终于确定自己并非是在做梦。他又给了自己一巴掌,自言自语道:“胡说八道些什么,老板是什么人,怎么会跟你开玩笑!”
说完,他高声叫喊了好几句“老板万岁”,接着才脚步匆匆地离开了书店。
王苏州走出门外,看着范无救欢天喜地的背影,一脸疑惑。
因为范无救的刻意隐瞒,他只听到了后半部分,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老板,你们刚才说了什么?难道他也跟他那本家小晚辈一样,中举了?”
“不是。”
“那就是他找到心仪的姑娘,终于要摆脱自己几千年的处男身份了?”
“接近了。”
随口一问却得到了这么一个答案,王苏州来了兴趣。
这胖子都单身几千年了,这是终于要开窍了?
又一想到最近老看到范无救看女主播唱歌跳舞。
不会来真的吧?
他嘿嘿笑着来到柜台前,歪个屁股坐了上去:“老板,那女的是谁啊?”
江臣冷冷看了他一眼。
王苏州讪笑着,又从桌子上下去了,改成趴在桌子上:“老板,你就告诉我嘛,到底他看上谁了?”
“你。”
王苏州撇了撇嘴,站了起来:“切,老板你不愿意说就算,我还不稀罕知道了。我去睡了,老板晚安。”
说完,他边往后院走去,边拨通了电话。
“老谢,都几点了,还睡呢!什么你刚睡下,赶紧起来,出大事了。”
“什么大事?呵呵,老范他铁树开花了,这算不算大事?”
“赶紧的,从实招来,你跟他一条裤子穿这么多年,能不知道点内情?”
……
江臣低下头,心中想着那一轮明月。
我见。
于是那一轮明月就跳到了他的眼前。
看着那轮残缺的月亮,他笑着摇了摇头。
时代确实是变了。
明明很多时候自己说的是真话,却没有人愿意相信。
反而很多荒诞不经的谎言,却可以在这片人间大行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