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理会自卖自夸的吴若水,江臣视线扫过不远处的一排排书架。
其实很久以前,在他还是少将军的时候,为不少军中袍泽起过孩子的名字,对起名字这种事算不上陌生,反而很熟悉。
但很可惜的是,距离那些记忆已经过去了一万多年。
在那以后,他便再也没做过这种事。
现在想起来这一点,江臣便觉得有些可笑。
以前在为别人家的孩子取名字的时候,他也曾想过,要为自己的孩子取下一个天底下最美最有意义的名字。
那些袍泽们也都这么祝福着。
可到头来,之前他绞尽脑汁取出的名字最后并没有用得上。
是的,江天天这个名字,其实并非是江臣这个父亲取得,而是江天天自己给自己取得。
为此他还弄了个祥瑞之兆,从其母亲腹中出生之时,手上还拿着一枚不知从何处来的通灵宝玉。
宝玉上只有一个古朴的字,天。
江天天原本为自己准备的名字是单名一个天。或者更准确的说,这本来就是他的名字,专属于他的名字。
不过他的母亲觉得这个名字太大太严肃,不那么可爱,说不准还容易招致祸害,便又在后面加了个天字。
于是江天就变成了江天天。
江天天对此虽然有所不满,但也没敢自行修改回来。
毕竟他的心里也没底。
江臣可以容忍一个江天天,但未见得可以容忍一个江天。
跳过这件糟心事,江臣的视线自然地落在那本翻过很多遍的《周易》上。这是他最常使用的一本工具书。说起来,他以前一直挺感谢这本书的作者的。因为对方的这个举动帮他省了太多的麻烦。不然要是光凭他自己的心力去取那么些个好名字,恐怕他早就才思枯竭,吐血而亡了。
在心中将整本书简单地过了一遍后,他最后停留在了坤文言的某句话中。在确认此前并没有将其赠送给别人之后,他轻轻舒展了眉毛,长吐一口气,并缓缓坐直了身体。与此同时,他心念微动,将因果罪业暂时推离身体。
这是为了让自己保持在心平气和的清净状态。
毕竟取名字这种讨喜的事情,怎么能让之受到这些腌臜物的干扰?
做完这一切,他才将筷子顶端放入茶中,然后以筷作笔,在桌面上一笔一划地写起了字。
这期间,吴若水又拿了块桂花糕。他本想再调笑两句,可看到江臣认真写字的模样,怕打扰到江臣,立刻闭上了自己的嘴,专注地看着,一动也不敢动,然后他又怕自己的呼吸会碍事,索性屏住了呼吸。
好在江臣写的两个字笔画并不多。吴若水避免了窒息而亡的尴尬结局。
看到江臣停笔,他才放松了紧绷的身体,猛吸了一大口气,然后迫不及待地念出了那两个很简单的字:“余庆?什么意思?”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吴若水眉头舒展。
之后他便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念着,以不同的声调,语气,和神情。
一会儿轻松诙谐如同在叫路边的一只野狗,一会儿庄严肃穆仿佛是在叫九天之上的神明……
吴余庆站在旁边安静地看着,脸上带笑,眼中含泪。
若是在他年轻时,面对此情此景,他一定会远远躲开,好让所有人都不会知道这个看上去又笨拙又滑稽的年轻人是他父亲,与他有着这个世界上最亲近的血缘关系。
但此时此刻,他恨不得向整个世界宣布,他有此人作为父亲,实在是一生之中第二引以为傲的事。
至于第一引以为傲的事情,那发生在二十七年前,当时他正从一位妇产科医生的手中接过一个轻只六斤七两却也同样重如整个世界的幼小生命。
“咳咳……”
一阵咳嗽声打断了处在不同时空中的两父子的各自心事,也惊扰到了一旁的杨大伟和青橙。他们一起抬起头,看向了坐在柜台之后仿佛端坐于另一个世界的江臣。
这个年轻老板原本就有些白皙的脸上变得更加白了——那并非是用了美颜相机或是某种化妆品的白,而是失去了很多鲜血的惨白。
等到因果罪业再一次将自己全身缠绕锁死,江臣才有余力从衬衣口袋中掏出一块手帕,擦拭着嘴角。
然后白色的手帕上便晕开了红色,虽然只是很小的一团,但却是那样的刺眼。
这个貌似无所不能的书店老板居然吐血了?
这个匪夷所思的事实让在场几个人都有些意外,一时竟没有人说话。
就在气氛陷入冰点的时候,如意突然出现在江臣身侧,手上端着一个茶杯,脸上寒气逼人。她冷冷地看了江臣一眼,才将手中捧着的茶杯朝桌上一顿。
茶杯里面洒出一些鲜红色的液体。
江臣尴尬笑笑,将手帕交给如意:“少爷我没事。麻烦帮我洗干净。”
如意什么都没说,拿着手帕便消失了。
江臣端起茶杯,将杯中的红色液体一饮而尽。
喝完这杯不知是什么的东西之后,他的脸上才重新有了血色。
吴若水这才回过神来,满脸愧疚地说道:“江叔,我不知道会这样……不然,我一定不会。”
江臣轻轻摇了下头:“并非你的过错。这是我的老毛病了。吃了药就没事了。”
吴若水当然不信:“可是……”
“我还能骗你不成?”江臣笑着说道。
吴若水嘴唇微张,却没有再说什么。
就如江臣所说,江臣还真的从没骗过他什么。
“行了,桂花糕我已经收到了,名字也取好了,回去陪老婆和孩子吧。”
吴若水点了点头,对着江臣轻轻鞠了一躬:“谢谢江叔,那我就先回去了。等忙完了,我再带他们来拜访你。”
“去吧。”
吴若水又深深地看了江臣一眼,然后将手里有些凉掉的桂花糕,塞进了嘴里,挤出个微笑,转身离开。
一只脚踏入门外,吴若水忽然想起了什么,又回过了头对着江臣说道:“对了江叔,还有件事。关于那张名片的。我想把它留给余庆,可以吗?”
“这件事可以等你回头忙完了再说。”
吴若水却摇了摇头:“不用回头,就现在定了吧。这个时间挺好。而且我怕以后我遇到什么事,又反悔了。还是现在就确定下来的好。”
江臣换上认真严肃的神情询问道:“你确定?”
吴若水轻轻点了下头:“我确定。”
江臣微微一笑,点头道:“那么,如你所愿。”
“谢谢江叔。”
说完,吴若水头也没回地离开了书店。
看着父亲渐渐远去的背影,吴余庆这才明白为什么过去父亲老说他是接受过祝福的孩子,为什么嘱托他一定要将饭馆的老规矩传承下去。
直到父亲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视野中后,吴余庆才又从口袋中拿出那张名片,细细端详着,低声说道:“原来这张名片是以这种方式传到我手中的吗?可关于这些,他为什么从来都没有跟我说过?他就不怕我走错路,白白将它浪费了吗?”
“他只是没有明说而已,但还是用了另一种更隐晦但也更有说服力的方式告诉了你,不是吗?”
无须多想,吴余庆瞬间就明白过了江臣所说的另一种方式是什么。
那是一种名为言传身教的方式。
而很显然,这种方式确实是这个世界上最有效的沟通方式了。
吴余庆抬起头,看向江臣。
这位书店老板那张苍白的脸上挂着的也是和刚刚一样的笑,但在此刻,这个同样的笑容却让吴余庆倍感亲切,就如同此刻打在他身上的懒洋洋的日光。
如此温暖。
吴余庆忍不住笑着叫了一声:“江爷爷。”
如果说之前这么称呼江臣是因为客气和畏惧的话,那这一声则完全发自吴余庆内心。
“嗯?”
“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你……为我取了这么个好名字,让我不至于走上歪路。”
江臣摇了下头:“那你可谢错人了。我为你取名只是应你父亲的要求。”
“可是你刚才为我取名还因此吐了血。”
“你以为你这一生是得到了我的赐福?”
“难道不是吗?我父亲以前常这么告诫我?”
江臣笑着回道:“当然不是。”
吴余庆有些诧异地看着江臣。
直觉告诉他江臣并没有骗他。
可如果江臣没有赐福他,那之前江臣为此吐血的一幕又作何解释?
如果江臣没有赐福他,那他为什么能生在这样一个幸福而美满的家庭?
为什么不需要很努力就能将饭馆经营得不错?
为什么长相如此平凡却可以娶到那么一个优秀的老婆?
为什么智商情商都不咋样却可以生出那么一个招人喜欢的儿子?
江臣看着吴余庆那略带一点疑惑的小眼睛,也觉得有些欣喜。
当初他为吴余庆起名时,也确实犹豫过,是不是要真的赐福于吴余庆。
但现在想来,当初吐的那口血显然是值得的。
他玩味地笑了笑,然后缓缓说道:“如果我说,其实我之所以吐血,并不是因为给你赐福而受到的反噬,而恰恰是因为没给你赐福的反噬呢?”
吴余庆更疑惑了:“什么意思?”
“你觉得以你现在这样的人生,真的算得上幸运吗?”
吴余庆回想起自己这五十多年的人生,纳闷地挠了下头。
他一直觉得自己这辈子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已经比太多人幸运了。但听江臣的语气,怎么好像他太过自以为是了?
难道我还不算幸运吗?
那什么样的人才叫幸运?
看出了吴余庆心中的想法,江臣笑着说道:“如果真的得到了我的赐福,那么你一出生就必然不会是如今这副样貌,而是那种可以靠脸吃饭的人。”
“当然,你还会获得与容貌相匹配的智慧。你可以很轻松地学会别人难以理解的知识。无论从事那一个行业,你都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地成为其中的领头羊。”
“你也可以轻易地收获你想要的爱情与婚姻,即便同时与几个人,也不是不可以。”
“你的朋友到处都是,他们愿意为了你两肋插刀。”
“在这样的情况下,财富或者权势,都只是你的囊中之物,只要你想的话。”
“你的一生将无病无灾。”
“与此同时,你的福气还会影响到你的家人,让他们也可以长命百岁。”
“你会培育出更为优秀的后代,他们将会让你的名字挂在墙上也不被人所遗忘。”
“与这种人生相比,你还会觉得你的人生比较幸运吗?”
听到江臣的描述,吴余庆摸着自己肥胖而油腻的下巴,遗憾地叹了口气。
别的暂且不说,原来我差一点就可以靠脸吃饭吗?
如果真是那样,家里那个黄脸婆还敢趾高气昂地在我面前提她曾经的初恋对象么?
“江爷爷,难道受到你的赐福,就没有一点坏处?”
江臣用手指在桌子之上轻轻点了一下:“如果硬要说缺点,那就是这一切都会如同馅饼一样自动落到你的头上,你这一生都不会明白挑战和挫折是什么滋味。”
这么爽的吗?
吴余庆忍不住砸吧了两下嘴巴,而后好奇问道:“那江爷爷,做出这样的赐福对你来说要付出很大的代价嘛?”
“不。赐福你很容易。相反的,对我而言,给你取名字却不赐福你比较难。所以我才受了一点小小的反噬。从这点来说,你其实不仅不该感谢我,甚至应该因此恨我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