瘦小身影的语气并不铿锵有力,所说话语也非字斟句酌的慷慨雄文,可听到在场三人耳朵里,却别有一番振聋发聩的味道。
老马不自觉挺直腰杆,脸上先是显露出掩饰不住的自豪,随后又变为“誓与君同进退”的决然。
小小握拳,心湖激荡,一身本已送人的拳意将起未起。
今天对他而言,是个好到不能再好的好日子。
先有悟色的伸个懒腰破两境,后有亲眼得见那道瘦小身影的风采。
一直以来,他仰慕大圣的东西有很多。
无所畏惧的脾性、搅乱整个天下的武力、孤守花果山的魄力等等。
他本以为自己对大圣的崇拜已经是独一档,甚至有些高看夸张的地步。但现在看来,他对那个大圣的了解还是太过保守了。
这个大圣不仅如同他想象中的那般好,更要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好上好几倍。
年老时候的老马教过小小与悟色很多东西,很多东西是时间能够教会老马的,但还有一些足以惊世骇俗的话,怎么都不像是各项资质皆平平的老马能够研究明白的。
就比如老马曾告诉他们,这天地有三座无形大山,占地极大,牢不可破,压得世间无数生灵弯腰驼背。
仙凡有别,人妖有别,以及男女有别。
老马当时讲了很多前两座大山的事,也对两只小妖抱有极大的期望,希望他们能接过大圣的旗帜,去搬前两座山,能搬一点是一点。但对于后一座山,却所言甚少,谈之色变。
两只小妖当时就觉得奇怪。
如今看来,哪是老马他不愿意让这小道阻碍两只小妖心境?明明是他自己根本不懂此道。而他为什么不懂?大概是他所仰慕的大圣也不懂,也从来没有跟他说过这些话。
至于那位身着白金长袍的俊美少年,则是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整个人挺拔的身姿顿时矮了下来。
“我不如你。”
瘦小身影眯起双眼,得意地冲挺立一旁的老马笑道:“瞧见没?你家大圣就是你家大圣。即便已经不出棒了,但照样能打得人心服口服。”
随后,他站直身体,抱拳对俊美少年说道:“若是别人的恭维,老孙我还真的不怎么稀罕。听都听腻味了。但是你显圣真君的恭维,老孙必须洗耳恭听。以前虽说你是真君,但老孙我是不服的。可今天听了你这四个字,我是真的心服口服。若你不嫌弃,那我们便做个朋友。至于是酒肉朋友还是掏心肝的朋友,我们来日方长,走着瞧?”
俊美少年点了下头。
瘦小身影将那颗被咬了一口的桃子顶在指尖,让其旋转起来。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知无不言。”
瘦小身影看着俊美少年的双眼,一字一顿道:
“当初天庭和人间的那场战争,到底是怎么回事?到底是不是那位始皇帝和你舅……玉帝老儿做的一场局?”
俊美少年毫无犹豫,回以干脆利落地三个字:“不知道。”
“那场战争的结果呢?”
“据我所知,天庭没赢,但人间没输。”
“那怎么就虎头蛇尾,不清不楚地结束了?”
“最终决战前,他死了。一盘棋,一方棋手死了,又找不到代替者,还怎么下下去?”
“我知道他死了。我是问那位始皇帝到底是怎么死的?怎么就刚好在那个时间段死了?玉帝老儿动的手?”
俊美少年摇了摇头。
“你怎么知道不是他?”
“我知道他。他虽然喜欢下盘外棋,可那不过是他没找到一个合适的对手罢了。当时找到这么一个棋逢对手的对手,他其实才是最高兴的那个。他比任何人都希望他活着。哪怕最后输了,也算死得其所。然而用这么下作的手段,即便赢了,也没什么意思。他这辈子太漫长了,做的无聊事太多了,不缺这一件。”
“可那位始皇帝怎么就死了?”
“其实当初我也很好奇。”
瘦小身影叹了口气:“以一介区区凡人之躯,被那么多仙人异士惦记着,那位始皇帝也算是前无古人了。”
“到目前为止,也后无来者。”
换了只手转着桃子,瘦小身影落寞地应了一句:“是啊,可惜我老孙醒得晚,未能一见。”
“所以后来我特意去问过玉帝。”
“哦?”瘦小身影来了精神,收了桃子:“他怎么说?”
“玉帝说那位始皇帝想得太美,也做得太满了。”
俊美少年停顿片刻,方才说道:“单以人间的实力与天庭抗衡,实在太过勉强了。即便他有着那位僵尸始祖的帮助,将百万大秦铁骑的尸体化为了数量众多的僵尸,极大的弥补了战力,但这还是不够。所以他想到了修一座阵法,一座将整个大秦都囊括在内的大阵,来帮助他赢得那场战争。为此,他历时十数年,广征徭役,沿着大秦边疆修筑万里长城,同时收集天下金铁,铸就十二铜人,作为镇压阵法的法器。”
听闻这个说法,即便是一向被誉为胆大包天的瘦小身影也不得不佩服那位始皇帝的魄力,啧啧两声之后赞叹道:“好大的手笔!即便和老孙当年联手人族来一场说走就走的西游也不遑多让!”说完,他满心欢喜地等着俊美少年再夸赞自己一句当初的西游壮举,然而俊美少年却不接话。他只能颇为遗憾地问道:“这么大阵仗。他修的是什么阵?”
“飞升阵。”
“飞升阵?”
“一座能让所有大秦子民一起霞举飞升的飞升阵。”
“什么?!”瘦小身影仿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不可思议地看着俊美少年,同时用小拇指掏着右边耳朵,生怕自己听错了。
一向最过奇思妙想的瘦小身影尚且这般。老马那就更不用说了,直接一时失神,两只手没端稳。两坛半人高的巨大酒坛直接摔落青石板上。
“砰砰”两声脆响,瓷片四溅,醇厚又带些许金黄色的美酒流了一地,引得瘦小身影一阵心疼。
“老马啊老马。你说说你,刚才还说老孙我败家。我不就随地扔个酒壶,都没扔坏。你这倒好,直接把老孙珍藏了这么多年的好酒连坛子摔了个稀巴烂。我还打算等我走后,让你替我守家,你就这般表现,让我怎么说你?”
被自己搬的东西砸了脚,被自己说的话堵住了嘴,老马心里那叫一个憋屈,原本就红的脸上顿时仿佛豪饮了两大坛酒,红得仿佛要渗出血来。可他偏偏又实在无话好说,只能低下头去收拾起地上的狼藉一片。
而不远处的小小,也慢慢将自己的拳头攥紧又放松。
此前,他对那位千古一帝的所有认识不过是书上提到过的人名,对于他的生平事迹的了解也仅限于他留下了皇帝这个称号而已。
但此刻,他却也不免生出未能一睹其风采的遗憾。
“我说三眼仔,都说好了我们是朋友。你作为朋友,也不能三番两次拿老孙我逗乐吧?这种笑话,听着一点都不好笑。”
“我没有闲工夫骗你。这些都是玉帝告知我的原话。”
“你虽然这么说,但我怎么相信你?我还能跟玉帝亲自去求证?上次瑶池宴上,我不过喝多了酒,当着众人的面,轻轻地砸了他一个桃子而已,他那个小肚鸡肠的家伙,可是好几百年时间没给我个好脸色。”
“信与不信全在你。既然你不愿意听,那我不说便是了。”
“别别别,我的老哥哥,”瘦小身影连忙赔笑道,“开个玩笑,开个玩笑,你看看你,怎么跟我们老马一样,开不得玩笑。你也别理我,继续说。那这个大阵最后到底怎么了?是成了还是没成?”
随后,也没等俊美少年回答,瘦小身影一拍脑袋:“瞧我这脑子,怎么跟那八戒似的,要是成了,现在又怎么会是这样。不过,这阵法到底差在哪儿了?”
“当时其他的一切都准备好了,但只缺一样。”
“缺什么?嗨呀,你就别卖关子了。”
“缺一个合适的阵眼。”
瘦小身影歪着头,挠着下巴,着急道:“也是。这么大的大阵,听着都如此吓人,那得什么样的阵眼才能镇得住?”
“最后,千算万找之下,到真让他想到了一样。”
“快说快说。”瘦小身影催促着。
蹲在地上捡拾瓷片的老马抬起了头。
远处的小小也又一次握紧了拳头。
“这个天地间诞生的第一位皇帝!”
“他准备用他自己的天命之身,来当这座飞升大阵的阵眼。他要带着他麾下的亿万子民一起,霞举飞升。”
瘦小身影挠完下巴还不觉止痒,又挠起腋下。
老马重新低下头去捡拾瓷片,看似毫无异样,手指上却被锋利的瓷片割断了几根猴毛。
小小的拳头握到极限后,稍稍松开,改为虚握。
他们都没有想到答案会是这样。
这个答案让他们忍不住心生佩服,可佩服过后,又是止不住的遗憾。
因为已经不需要俊美少年再说什么,他们已然知道后续的答案。
俊美少年继续用自己平静地声音宣示着那位始皇帝的命运。
“他将胜利的日子定在了五十岁的生日。他想在进入知天命的第一时间,向整个天地宣告,他便是真正的天命所归。”
“那一晚,他用自己的鲜血为引,发动了这个阵法。当时因为他把这个事情藏得很深。当然,也是这样的想法太过疯狂,天庭里根本没有人能想得到这一点,所以前面的准备工作才会这般顺利。但是天庭也很快反应了过来,他们开始疯狂地破坏起这个大阵。可是为时已晚。整个人间筹谋了十几年的事情,怎么会因为天庭的临时组织起的破坏而夭折?所有的攻击全部如泥牛入海,没能掀起半点波澜,甚至没能让阵法的运作停顿片刻。”
一直猴急的瘦小身影没有发问,蹲在地上的老马倒是先发声了:“那他怎么就失败了?”
俊美少年抬头看向天上。
“事后玉帝做了很多次推演,其结果还是大阵成功的可能大过失败的可能。”
瘦小身影也不禁出声问道:“那他怎么就失败了?”
“因为那位始皇帝的心实在太大了。大到不仅这片人间容不下他。整个天地都容不下他。”
“因为这座阵,它根本就不该出现。因为他想要做的这件事,也不应该实现。举国飞升这种事,超出了天道的允许范围,是毋庸置疑的,也是没有任何事能媲美的逆天之举。这在极大程度上挑战甚至破坏了天道设定的规矩,所以天道自然不会允许。”
“于是他便在知天命的前一个晚上死了。死得很突然,也很自然。”
“阵眼没了,阵法自然不攻自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