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那两个陷入沉默的身影,小小的心思就很简单了。
因为他根本就没有想什么何为大道,何为小道。
对于这些只会让人恨不得扯掉头发的问题,他从来不会在意。对他而言,如果有那时间,还不如多打两趟拳来得实在。
既然这种问题都难不倒他小小这个没什么用的弟子,那又怎么可能难得到那道瘦小身影?
也正如他所设想的这样,那道瘦小身影不过沉默了片刻,又立即大笑着问那俊美少年:“你这是在帮我?”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在给你下绊子?”
“哈哈哈,”那道身影从石凳上跳下,仰躺在石质茶几上,佝偻着身子,踢蹬着双腿笑道:“从前我就听那些人说你其实是个口是心非的小妇人,哈哈哈……我原本还不信,今日却不得不承认,是我错了。哈哈哈……这么一说,我还欠了他们几杯酒。哈哈哈……”
俊美少年对于这等嘲笑全然不理。
那道瘦小身影也不介意,反而笑得更欢快了,让人看了都担心他会不会突然因此笑断气。似乎是笑累了,他重新坐了起来,然后将那颗桃子顶在头上,保持着平衡,让它不掉下来,一边说道:“什么大道小道,老孙通通不在乎,也没有人能拿它们来诓骗老孙。我只想守住这座花果山,让它千万年以后,还是今朝。所以你这次请我,我去。”
听到这个我去,背后手托两只巨大酒坛的老马终于忍不住高声叫道:“大圣……”
他明显还想说些什么,却被那道瘦小身影抬手示意给制止了,只能把后续的话憋了回去。
那道瘦小身影语调不变:“但先跟你们说清楚,我不是因为你们的威胁才去的。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老孙也懂。如果你们那边没弄好,天地碎了,我这座花果山的千万年美梦也注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所以我不是在帮你们,我只是在帮自己。但丑话说在前头,如今的老孙可不是当初任你们玩弄的老孙,想捏圆就捏圆,想捏扁就捏扁。我想你应该能感觉到。所以你们也别想着趁机再阴我老孙一次。”
俊美少年终于不复刚才的云淡风轻。
他没想到这些年过去了,好逞强斗胜的猴子现在居然也开始攻于心计这种事了。
他诧异地回头看了一眼:“刚才的一系列举动,你是在向我示威?你变了。我来之前其实已经做好了挨你两棒子的准备。”
头一顶,将桃子顶起,又用鼻尖接住,那道瘦小身影,抬手在面前扇了扇:“诶,这说的什么话。老孙哪敢向你示威?我啊,其实我是在向你们所有人示威。”
桃子从鼻尖滚落,眼看便要坠于地面,那道身影轻抬左脚,踮了一下,桃子重新飞起,落于他的手中。他手掌握紧,桃子便从手中消失不见。
“如果你们仍是不死心,想趁我还没有完全成长起来之前,除掉我。那你们可得使足了劲,一定要让我再无翻身之地。不然……”
那颗消失的桃子忽然诡异地出现在了两人上方,并以一种不逊于杨戬来时的声势向下砸落,拖曳着雷电火光,直奔杨戬头顶。
杨戬对此似乎毫无察觉,不闪不避。
就在桃子即将砸中俊美少年的高冠之时,那道身影及时伸手在最后一刻接住了那颗桃子:“呵呵,老孙五百年前没能把凌霄殿彻底给掀个底朝天,心里一直甚为遗憾!希望你们不要给我这个机会,不要趁我不在,就对这座花果山出手。不然,老孙我便是死,也要拖着大把人给老孙我陪葬。”
杨戬还未回答,憋了许久的老马再次出声:“大圣,你可别再上他们这些人的恶当了。你就待在花果山,哪也别去。花果山离不开你啊!我就不信,你便是真的不去,他们就敢因此做些什么!我们花果山可不是很多年的花果山了!”
那道身影没有说话,只是回头看了老马一眼,笑了一下。
“对于你的要求,我听到了,我会尽量传达。但具体会怎么样,我无法担保,你知道的,我和那位没什么交情。”
那道身影调笑道:“都是亲舅甥,一家人,这还没交情,那什么是有交情……”
俊美少年冷冷看了那道身影一眼。
捂住嘴,那道身影换了个一本正经的语气,也换了个异常认真的话题:“三眼仔,你是个够意思的,刚才提点了我一下。我老孙也并非是个知恩不报的主。我刚才也推演了一下。既然我能以守住花果山入道,那当初其实你也可以以劈山入道。你只要沿着桃山的脉络,这么一直劈下去,也许就没我跑你前面这种事了。”
俊美少年收回冷眼,遥看向那道身影身后的地方,仿佛看到了很多年前的那座桃山以及曾经那个年轻气盛的自己。
那个衣衫褴褛的少年曾手执一柄利斧,跋山涉水,披荆斩棘,终于打破重重险阻,来到母亲身前,一斧劈下,力图辟出一条没有人曾设想过的道路。
然而等他劈开了那座名为桃山的小山,救出了母亲,还想再劈下去,将那座名为仙凡有别的大山也给一鼓作气劈开,却被他那个苦命的母亲拦住了。
母亲被压在山底多年,虽是仙人,不必经受人间衰老之苦,但面上的疲态却是无法躲过的。她的容颜依旧清新靓丽,但内心里已经全无当初离经叛道为爱痴狂的勇气。
她告诉依旧不满的儿子,事到如今,她的丈夫与儿子都俱在,虽然不能同住,共享天伦,但能知道各自安好,便已经足够。但如果她的儿子不满这种现状,试图打破更多天条,那么他们很可能就连眼前的片刻宁静都守不住。
她也告诉那个懵懂无知的少年,她很了解自己的那个同胞哥哥。她思凡生子,不过是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小惩大诫一番之后,便不会再继续追究。所以少年才能历经险阻,顺利劈开这座桃山。
但天条不同。
天条不仅是她那同胞哥哥用以入道的根本,也是围绕在她那哥哥身边那么多人的入道敲门砖。
他们不会允许任何人去破坏这一点。哪怕是领头人的亲人也不行。
在他们的大道面前,所谓的亲情其实一文不值。充其量,不过就是无聊之时才会想起的消遣娱乐罢了。
而他们也太过强大了,强大到仅凭少年的想象根本想象不到他们的强大。少年这一斧头劈下去,根本不可能劈开天条。他最后劈开的,也许只能是他这双可怜的父母的命罢了。
面对潸然泪下的母亲,少年全无办法。
他其实有勇气再继续劈下去。无论世人眼中,那座仙凡有别的山有多高,他都能劈下去。
他不在乎自己能不能劈开,也不在乎劈下去自己会不会把自己给劈死。
但他母亲心中的那座仙凡有别的山,他没办法劈开,甚至没有勇气下斧。
而既然连这座小小的仙凡有别他都劈不开,他又拿什么去劈开世人眼中的那座?
花果山顶,山风阵阵,吹得俊美少年白金长袍鼓荡,飘飘然若遗世之仙人。但其不似人间面容的脸上此刻却全无半点悠然自得,只有一个不太明显的苦笑。
世人只知道他手持三尖两刃枪的潇洒与狂悖,却不知他心底最畅快的还是手执那柄其貌不扬的短柄斧的时光。
他曾在劈山旅途中,无数次说过要拿着它,劈碎拦在身前的一切不快。
可后来,斧刃尚未缺口,斧柄也未腐朽,但少年的心却最先钝了。
自此,他再也提不动那柄劈山开路如砍瓜切菜的斧子,只能将之遗忘在不为人知的角落,任由时光的力量将其消磨。
看着俊美少年空无一物的眼神,那道瘦小身影微微一笑,伸了个懒腰,仰着头,打着哈欠说道:“其实我挺理解你的。仙凡有别的那座山太高了。高到我一个跟斗可能都到不了它的半山腰。”
“但我还是想站着说话不腰疼的说一句,”瘦小身影挺了挺并不挺拔也不宽阔的脊背,“人妖有别的山其实一点都不比仙凡有别矮,但结果怎么样呢?我还不是将之推倒了一小截,虽然这一小截山尖,相对于整座庞大的山体,甚至连九牛一毛都算不上。但你看着吧。”
他右手拉住右肩处的僧袍,轻轻一扯。
“撕啦”一声,僧袍应声而裂,变为一块破布,被他随手扔在了山风里。山风怀抱僧袍,雀跃着飘去了半山腰。
有一只头顶长满眼睛的小妖看见了,攀上树枝,从山风手中抢过,围挂在自己身上,对着同伴炫耀着。诸多小妖纷纷跑跳着围了过来,叽叽喳喳讲个不停。
羡慕,故作不屑,无所谓,各种语言层出不穷。
直到一只长有四只手臂的小妖壮着胆子,伸出了自己尖利的爪子,拉扯住原为僧袍的破布一角,趁着那只多目小妖没防备的功夫,猛地一扯,将破布一分为二。
这激起了绝大部分围观小妖们的情绪。他们纷纷加入,出手抢夺。
一时间,整座花果山都因此沸腾起来,弄得那叫一个鸡飞狗跳。
老马想过去阻止,却被瘦小身影叫住了身形。
没一会儿功夫,那一整块破布便被撕成了数百块大小不一的碎布。
始作俑者的瘦小身影见此则捧腹大笑起来:“以前那座山大归大,但这并非它最令人绝望的地方。它最令人绝望的是,不断有后来者为之填土垒石。所以它越来越大越来越高。但老孙这一棒子之后,改变了很多人的看法。它不再像当初那般牢不可破,而是可以撼动的。”
“所以你看着吧,填土垒石的会越来越少,挖土撬石的会越来越多。人妖有别这座山虽大,但它又能经得住多少人抡锨挥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