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如果书店。
眼看着小小被江臣不知道丢到哪里去,店里没了外人,憋了很久的王苏州终于憋不住那个好几次都脱口而出的问题:“老板,你刚刚有想起他们吗?”
江臣收拾着桌面,将来自小小的药和契约放到抽屉中归纳好:“谁?”
王苏州按了按胸口,才将那些珍藏在记忆深处的名字一个个报出。
“陈大胆。”
“蓝木华。”
……
每报出一个名字,他眉间的“川”字便多出一竖。
“陆路”
“苏幕遮。”
报完最后一个,也是自己曾经用过的名字之后,王苏州仿佛刚从深不见底的深潭底部游上来一般,几乎快要窒息。
停顿了片刻,他深呼吸了一口气,才继续用着微微发颤的声音说道:“那些愿意为你而死,也确实为你而死的……兄弟们。”
说完之后,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江臣,想要看出对方任何的表情变化。
可令他无比失望的是,江臣的表情从始至终都是那般的云淡风轻,手上的动作也没有丝毫停顿。
“说完了?”
王苏州点了点头:“我死的算早的,所以后面的那些顺序,我不知道。但我觉得那会是很长的一串。”
将所有东西整理妥当之后,江臣合上抽屉,悠闲地品了口茶,然后点头道:“确实是很长的一串人名。你想知道吗?我可以一一报给你听。”
看着江臣那种仿佛无所谓的态度,王苏州便觉得胸中一团火快要冲破他的喉咙涌上来,然而他张开嘴好一会儿,那个“好”字都没有说出口。
他不是江臣,做不到那么的无情。
刚才念起这几个军中袍泽的名字,他便已经有些无法呼吸。再多听一些,他怕他那颗许久没有跳动过的僵尸心脏会当场碎裂。
眼看着自己看好的某个员工便要心境破裂,江臣笑着放下了茶杯:“我理解你的心情。刚才小小的那句话,让你想起了某段对你而言异常珍贵的十年时光。其实我同你一样,也想起了那些时光,以及死在其中的那些人。不过恐怕要令你失望了。我仅仅是想起。至于你此刻体会到的难过、遗憾、怀念这些错综复杂的属于人类的情感,我通通没有办法体会到。所以你以后大可不必再问此类的问题。我说的够清楚吗?”
江臣的语气和神情都透露着百分百的诚恳,然而王苏州却总觉得那并非是真话。他突然凑近了一步,仔细地审视着江臣的眼睛。
只是江臣依旧云淡风轻地喝着茶,并没有再说什么的意思。
就在王苏州还想要说些什么的时候,书店门口传来谢必安那个熟悉的声音。
“老板,我来了。”
江臣随即将目光转向书店门口:“让你白跑一趟了。他已经死了,魂飞魄散。”
尽管见惯了死亡,但是谢必安在听到江臣如此平淡的描述时,还是忍不住在心底里打了个寒颤。
一个大上造修为的修士,完全可以开宗立派的存在,就这么魂飞魄散了?
搁以前,这哪会是这么轻描淡写的一件事?绝对会引起修行界的一方震荡。
然而在江臣介入之后,对方就死得这般心甘情愿,也风平浪静?
对此,谢必安这个索魂无数的狠人也不得不在心底暗暗叹服:
“只能说老板不愧是老板,不出手则矣,一出手便是大动作。”
同时他也只能暗自叫屈:“摊上这么个老板,我想提前退休养老的想法,大概率是泡汤了。”
尽管心里有着委屈,但他的脸上却不敢有任何表露,不动声色地问道:“那老板还有别的事吗?如果没有,那我就去忙了。”
“辛苦你了。去吧。”
谢必安自从被江臣敲打过一番之后,还没从恐惧中缓过神来,此刻自然是一刻也不愿在江臣面前多待,连话都顾不上跟他的损友王苏州说上一句,微微欠身,后退着进入常人无法看见的浓雾中。
直到谢必安彻底消失在了阴雾中,王苏州这才反应过来,笑骂道:
“这孙子跑那么快。把我一个人扔在医院的账我还没来得及跟他算呢。没事,6块钱地铁费,迟早从你身上找回来。”
骂完之后,他才有些失落地看向江臣:“他真的死了?”
“当然。”江臣点点头。
“老板你不是很赏识他吗?怎么没有留住他?”
“他不是差点杀了你吗?你怎么好像还挺不想他死的?”
王苏州习惯性地表着忠心:“没有啊。我这不是看老板你想招揽他嘛。作为书店副店长,我这点气量还是有的。为了书店的集体利益,我的个人荣辱与生死都是小事。”
江臣看着王苏州义正言辞的样子,连句呵呵都欠奉,又喝了口茶。
“好吧。”王苏州长吐了一口气:“我不知道他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觉得一个愿意为兄弟坦然赴死的……哪怕是妖怪,也足以算得上一个好人。而好人,不是应该长命百岁吗?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似乎还是老板你曾经教过我的话。”
“对。”江臣点了点头,“是我教给你的话。但我那个时候才二十出头的年纪,我懂什么好人与坏人?而且我说的便是对的吗?你作为一个成年人,也该有自己的思考与判断吧。”
“呵呵,”王苏州自嘲地笑了笑,“我也想有独立判断和思考,但作为一个正在挣钱养家糊口的有责任心的有志青年,我不得不遵循《职场宝典》上的至理名言。面对一个能决定你职场命运的领导,便是对方下达了错误的指令和精神,你硬着头皮也好,还是梗着脖子也罢,最好是听话。而且说实话,我仔细思考了很久,我还是觉得老板你说的好人就该长命百岁是对的。”
放下茶杯,盖上茶盖,江臣嚼碎被吸入嘴中的茶叶,将其咽下之后,才淡淡说道:“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同理,你永远也救不活一个成心想死的人。他一心想死,你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是不行。但是老板你行啊。”
“我行,我便要去做?”
王苏州无言以对。
面对如此不讲道理的回答,即便是不讲理的他也一时之间难以找到切入点。
“老板你开心就好。”
江臣没有再说什么,将眼镜往上推了推,低下头去,继续看书。
王苏州无奈,只能将目光转向一旁偷偷抹眼泪的少女,只是没等他开口,少女便抽噎着往门外走:“小哥哥,我也走了。我想回去睡觉了。过两天再来找你玩。”
江臣头也不抬:“走之前,记得把你弄湿的地面拖一下。免得如意看到又跟我发牢骚。”
一只脚已经迈出门外的少女只好又退了回来,乖乖地跑进洗手间,拿出比她高出一大截的拖把,一口气将这满屋子的肥皂泡都吹破了,然后一点一点拖着地。
王苏州闲着没事,上前搭手。
少女立刻就问道:“你又想说什么?”
王苏州搓了搓手:“我也想回趟调查局,你就让我搭个顺风车呗?”
“就这点小事?”
“就这点小事。”
“那好吧。那剩下的都交给你了。”少女非常自觉地停下了手里的活,将拖把送还了回去,然后站在门口开始指挥起来。
“这里这里。”
“这么大颗水珠看不见吗?”
“你会不会拖地?”
“真是的。那么大个人,拖个地都不会。真不知道秀秀是怎么看得上你的。”
……
可怜的王苏州因为想着要搭顺风车,一句都没敢反驳。直到他老老实实地将整个书店的地面里里外外拖了三遍,少女这才放过他。
放下拖把的王苏州理了理发型,准备掏出手中的手机记录一下自己这趟美妙的旅程,待会好跟周大少好好炫耀一下。
他眼馋少女的那朵云已经好久了。只是一直都没有找到机会,这次总算能得偿所愿了。
“老谢那种闪现似的缩地成寸之术虽然也很酷,但比起躺在云朵之上,吃着火锅唱着歌,什么事都不做,就能自动到达目的地的飞遁之术,还是要差了好多档次的。”
然而令王苏州傻眼的是,少女自己爬上了那朵专属于她的洁白云朵之后,根本没有邀请他上去的意思,反而抬手射出一根蛛丝在王苏州腰间缠了一圈。
王苏州顿觉不妙。然而没等他说一句反悔的话,少女哈哈一声,便催动云朵冲上了云霄。
嗖的一下,王苏州顿时也被蛛丝拖上了天。
“放风筝喽……”
“老板救命啊!”
江臣抬头看了一眼鬼喊鬼叫的两个人,叹了口气,没做理会。
蛛蛛虽然看似少女心性,行事百无禁忌,但其也知道分寸,不会做出很出格的事,威胁不到王苏州的性命。
至于王苏州,别看他叫得那么凄惨,没准心里正爽的不行。这可比游乐场里的过山车刺激太多了。
收回视线,江臣放下手里的书,拿过放在右手边的账簿,随意打开一页。
只见上面人名一栏,清楚地写着“陈大胆”三个字。
一些很久没有被想起的记忆冲破近万年的时间间隔,闯进他的脑海,嗡嗡作响。
江臣此刻才不得不承认,有些人,有些事,不是你想忘就能忘的。
那些珍贵的人与事,即便已经逝去很久,但他们永远不会褪色,反而会被名为时间的河水打磨地愈加纯粹和闪耀。只等某时某刻,你蓦然想起,便会被其璀璨的光芒灼痛双眼,因而热泪盈眶。
一向看书一目十行的江臣用了好长的时间,才将这页说起来很单薄的人物生平看完,随后也不停留,翻到下一页。
在新一页的人名一栏处,赫然写着“蓝木华”。
……
就在江臣回顾着这些熟悉又陌生的人与事时,有几个明明想逛一逛书店,也确实走到书店门口的顾客,总在即将迈进书店门的前一刻,忽然失神,然后想起什么其他要紧事要做,不得不停下脚步,转身离开。
也因此,书店内安静得仿佛一块死地,只有偶尔响起的一声翻书声,才能让人意识到它其实坐落在繁华的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