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天,杨晓丽和阴司里的其他人打听过范无救。
很多人都说范无救是阴司里最忙碌的人。
杨晓丽一开始以为那些人说的是范无救要忙着勾魂。
但现在看来,勾魂只是范无救工作的一部分而已。
想到这,杨晓丽不愿意耽误范无救的时间。
也许她多耽误这一点时间,范无救就可能少救下一个人。
那她岂不是罪过大了?
更何况,她现在在阴司工作,只要坚持下去,总有报答范老哥的地方。
于是她笑着点了下头:“在的。陆先生就在屋里,正看书呢。你直接进去就是。这些档案那边催着要,我……”
范无救善解人意地挥挥手:“我自己进去就是了。你先去忙你的吧。”
杨晓丽便也没再客套。
因为抱着档案,不好行礼,杨晓丽只好对着范无救以及周羊羽笑笑,然后出门去了。
她的脚步走得很快,黑色连衣裙的裙角来回快速地摆动着。
就好像一条黑色的锦鲤,在向着高处的龙门,一次又一次地摆尾跳跃。
看着渐渐远去的背影,范无救无声地叹了口气。
多好的女孩。
可惜……在如今这世道,好人并不总意味着好报,还意味着容易被人拿枪指着。
看见范无救柔和的眼神,周羊羽忍不住多想了,出言问道:“她莫不是采桑姑娘?”
“嗯?当然不是。”范无救笑着摇头。
可随后,周羊羽的这话好像提醒了他似的。
这未尝不是一种可能。
所谓缘分,不就是这样一种奇妙到难以言喻的东西吗?
他连忙从袖中掏出生死簿副册,找到杨晓丽的档案,不断往前翻着。
六千年岁月在其眼前疏忽而过。只是那档案上的内容让范无救有些失望。
不过也仅仅是一丝失望。
因为这么多年下来,他早已习惯了谁都不是她的现实。
看着在希望与失望之间打了个滚的范无救,周羊羽忽然想起,刚才范无救还没有说完后来的事。
“被拖到府君面前之后,又发生了什么?采桑姑娘到底怎么样了?”
范无救失落地收起生死簿:“我和老谢随意插队,扰乱阴司秩序,按照阴司法律,当受牢狱之灾,只是当时的府君念在我们两个生前多行善事,功德匪浅,特许我们戴罪立功,让我们成了勾魂使者。而她的遭遇……府君没告诉我们。只是说我们有缘自会知晓。我们之后便一边当勾魂使者,一边留心寻找她。可找了这么多年,还是没能找到。或许是府君所说的缘分没到吧。”
数千年时间都没有找到。
这个事实在周羊羽看来,其实对应的最大可能便是,也许永远都不会被找到。
因为这世间其实有一种比死亡更为可怕的结局——形魂俱灭。
形魂俱灭也就意味着在生死簿上被销号了,是彻彻底底的删除,几乎不可能恢复的那种。
一旦采桑姑娘是形魂俱灭了,那无论范无忌他们如何寻找,自然都只是徒劳。
不过从现在的信息来看,似乎还不必这么绝望。
因为想要做到形魂俱灭其实很难,即便是对于修士也是这样。
反正周羊羽目前只知道一个能让人形魂俱灭的方法——三昧真火炼烧。
而三昧真火这东西,属于大修行者的专属玩具,而要想真正玩得转,必须仙人境起步。
而当时杀害范无救三人的那只小妖修为并不高,显然很难掌握有这种类似的高端手段。
然而这个消息却不能让人振奋起来,充其量只是不让人那么绝望罢了。
“可是你不是执掌生死簿副册吗?难道这上面也找不到她的档案?”
范无救苦笑一声:“你也知道,这是生死簿,虽然只是副册,但其上记载的信息量却与正册相差仿佛,只是在功能上略有阉割罢了。而这种信息量,却不是我这种修为所能随意翻看的。到目前为止,我只能做到大概的定向搜索,也就是通过某个人的姓名、生辰八字来搜索其前程往事,但想要凭借一份很久之前的姓名与生辰八字来反推这个人现在以及未来的档案,却是我做不到的。在刚得到生死簿的时候,我曾强行试过一次,可惜只坚持了弹指一瞬的时间,就被庞大的信息流将脑子给塞爆了。”
似乎是怕周羊羽不理解,范无救指了下自己的脑袋,双手交叉又猛地分开:“不是形容词,而是字面意思上的爆了。就像那种熟透了的西瓜一样,只要从外部轻轻一磕,就会干净利落地炸裂开的那种。当时我就感觉轰的一下,然后我的人就没了。好在老板出手救活了我,不然我现在也没法站在这里跟你说话。不过作为代价,我的修为直接跌了两境。要不就凭老谢那资质,怎么可能修为跑到我的上面去。”
这个黑矮胖子在谈起这件伤心事的时候依旧笑着,显得并不失落的样子。
周羊羽不知道他是真的不失落,还是因为失落的太多,已经无所谓了。
可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周羊羽都高兴不起来。
“范老哥。”
“嗯?”
“能问你一个可能不那么中听的问题吗?”
“说。”
“你有想过,其实你可能永远都找不到她了吗?”
周羊羽以为这个问题也许会引来范无救的生气。但事实却并不是这样。
范无救对这个问题并没有摆出任何多余的举动,没有生气,没有难过,只是像是村头那些聊着家常的闲人一样,很随意地说道:“有啊。经常想。很多次我都想要放弃。不过后来还是又把这件事捡起来了。”
“为什么?”
“因为太无聊了。虽然我挺喜欢现在的工作,但工作毕竟是工作。一个人活着当然得工作,但也不能只有工作。人活着总得找些什么自己想做的事情去做吧。而除了找她,我好像也想不到有什么有意思的事情了。修炼的话,有些太无聊了。反正有老板在,我不管怎么修炼都不可能成为天下第一,那修炼还有什么意思?如果修炼只是为了长生自保,那我现在都有老板罩着了,已经可以长生不死了,还有什么修炼的必要?至于什么金钱美色之类的东西,活着的时候我便已经玩腻了。”
周羊羽迟疑了片刻,还是又问出了一个非常关心的问题:“那……你有后悔过吗?”
“后悔什么?”
“你有后悔过当初为了救采桑姑娘而白白葬送了自己的性命吗?请原谅我这么说。但从结果来看,就是这样。你们葬送了性命,也没能救得了她。”
“你这问题还真够不中听的。”范无救叹了口气,意味深长地看了周羊羽一眼:“而且,我怎么感觉你这个问题其实早就准备好了,只不过最初的人选应该不是我吧。”
对于范无救的敏锐直觉,周羊羽傻笑了一下。
范无救说得对,这个问题其实在他来远乡之前,就已经赖在他心中挥之不去。而他想问的对象,当然也不是范无救,而是那个他应该称之为父亲的男人。
而此刻他之所以将这个问题拿出来询问范无救,是因为他忽然发觉这两个人似乎有些像。
这两个人都壮志满怀,都雄心勃勃,都对未来充满着美好的展望,但却都死得那般仓促。
看起来死得其所,但其实细想的话,好像死得又挺不值的。
范无救没能成为设想中的绝世大侠,甚至都没能救得了自己心爱的姑娘。
周乾也没能顺利将天地集团交付到梦之国手中,最后也害死了自己的妻子。
如果这两人认识的话,一定会英雄惜英雄吧。
想到这里,周羊羽忽然愣住了。
从昨晚到现在,他因为一直处在剧烈的情绪起伏当中,没有时间好好想想整件事的经过。然而现在这么稍微一复盘,他忽然发现了几处怎么想怎么不合理的地方。
他闭上眼睛,细致地梳理着整件事情的经过。
“我之所以能够得知我爸妈的死讯,是因为范老哥为了回馈我的帮助,“失言”告知了我他们的死讯。
范老哥当时解释说,这是调查局的机密,他不清楚。
如果范老哥只是黑无常这个勾魂使者,这个理由尚且站得住脚,但他身为生死簿的执掌者,阴司现在默认的一号人物,不清楚调查局在其中动的手脚,这却解释不过去,也不合情理。调查局无论什么样的动作都不可能绕开他。
而且调查局之所以修改周乾夫妇的档案,是为了掩人耳目。这显然是针对封神国际那帮仙人做的预防措施。以那帮仙人的能耐,到阴司这边探查情况应该不属于难事。所以要想真正掩人耳目,没有阴司配合,根本不可能实现。
而如果真的如范老哥所说,这件事的机密程度极高,他不知情,那他怎么会知道我爸妈的死讯?甚至还失言透露给了我?从目前这接触下来的情况来看,他根本不是不知轻重的冒失之人。不然也不可能成为阴司默认的一把手。
而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范老哥现在地位如此显赫,想要感谢我的话,恐怕能有一万种以上的方法,但他为什么却刚好提出能帮我送信?
而且在小云朵这件事情上,能找到我本身就很奇怪。
以范老哥的手段,帮助小云朵,惩治那些垃圾,怕是随随便便的事。
我跟他素不相识,他为何要将这种便宜人情送给我?
而且老板的表现也很奇怪。
在了解到我想要到远乡来见家人后,他什么都没说,仿佛料到我必然能够成功一样。”
一个巧合是巧合,可如此多的巧合碰到一起,周羊羽却无法再将这件事当成巧合来看待。
他也忽然想起了之前王苏州曾对他说过一番话:“或许在书店以外的人来看,书店里所发生的一切都好像是巧合,但其实他们这些书店的人都知道,书店里发生的一切从来都不是巧合。每个客人能够走进书店,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周羊羽当时以为王苏州只是为了在他面前装逼,故弄玄虚。
但现在看来,这应该是王苏州极有诚意的忠告。
想通了这一点,周羊羽重新睁开了眼睛,眼中亮起耀眼的光。
“如果这件事从一开始,就不是巧合的话,而是范老哥的‘英雄惜英雄’,那这一切的不合理就都能解释得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