震惊过后,周羊羽再次感到困惑。
单从职责来看,负责监察阴司其他各司的察查司必然有着类似于影视剧里的东厂那样的尊崇地位。
就好像以前官场上的那些个御史,哪怕本身的品级并不高,但在官场上,没有人会轻易得罪此类人。
可如此尊崇的察查司,就坐落在这样一座“其貌不扬”的小庭院里,这也未免太“低调”了吧?
然而范无救接下来的话再次让他吃了一惊。
“是不是觉得察查司的门庭有些小?若我告诉你,其实这个门庭一点都不小。因为察查司从成立之初到现在,始终就只有一个人——陆之道陆先生。”
周羊羽再次重新审视起这个看似普通的院落。
如果不将其视为阴司四大司之一的察查司的办公衙门,而只是将之当做一个人的办公地点的话,那好像这个庭院又不是这般“寒碜”了。
“其实府君后来也曾想过要给陆先生招两个帮手,帮助处理一些杂务。但陆先生都拒绝了。他说察查司的职责太过重要,容不得半点错误。他宁愿一个人苦些累些,少做些事,也不愿招些不靠谱的人进来,砸了察查司的这块金字招牌。”
听到这个理由,周羊羽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因为他在脑海中试着将这话翻译了一下,发现这位陆之道陆判官这话的意思完全可以理解为,我觉得招进来的人都不如我陆之道,容易坏事,所以还是别招了。
这可以说为自信,但理解为狂妄,似乎也没什么问题。
他不禁为自己此行的命运感到担忧了。
如此一个狂妄的陆之道,真的能看得上他周羊羽这个窝囊废,高抬贵手,让他见一下自己的父母吗?
在来之前,周羊羽还寄希望于范无救这个阴司话事人的地位,想着没准那位陆判官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范无救的面子上,放自己一马。
可现在看来,这位陆判官连真正的府君的面子都不愿意给,更何况是范无救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代理人?
就在周羊羽愁眉苦脸之际,似乎是听到了范周二人的说话声,从那察查司的屋内,忽然传来嗒嗒的脚步声。
有人正在往外走。
周羊羽下意识地往范无救身后藏了一点。可等那脚步声出现在门口后,他才发现那人并非是他想的狂生陆判官,而是一个穿着黑色连衣裙的年轻女子,其怀中抱着半人高的纸质档案。
这年轻女子本来眉目间似乎藏着很多烦忧,可一看见范无救,脸上顿时洋溢起惊喜地笑容,都忘了放下手中的纸质档案,快步迎了出来:“范老……大人。”
显然这并不是那位陆判官。
周羊羽松了口气。
不过他又有些好奇。
范无救不是说这察查司只有陆之道一个人吗?眼前这女子又是从哪冒出来的?而且看其神色,似乎与范无救关系匪浅的样子?
看着向着自己走来的杨晓丽,范无救皱起眉头:“不是让你叫我范老哥的吗?”
离着几步远,杨晓丽看着眉头微皱的范无救,战战兢兢停下了脚步,面露犹豫。
带她来远乡之时,范无救确实让她叫自己范老哥。她也确实这么叫的。
只是在远乡呆了两天后,她发现这个远乡和自己之前听说过的,相去甚远。
在故事里的那座远乡,范无忌就只是个勾魂使者。对于凡人来说,确实是惹不起的存在,但其身份地位在远乡却并不出众。那她叫声范老哥,似乎没什么大不了。
然而现实中的远乡,范无救却是远乡阴司默认的话事人。而她却只是个普通的小员工,能进阴司察查司工作,也多亏了范无救的引荐。
这让她怎么敢再叫范老哥?
特别是她在人间,可是吃过一次类似的暗亏。
在没进学校当辅导员之前,她曾在某个私企上过两个月班。上班第一天,人资将她领进公司,交给一个姓王的组长培训。
人资似乎与那位王组长很熟悉,为了增进气氛,让她跟着自己喊老王,杨晓丽便壮着胆子这么叫了。那个姓王的组长也没说什么。
只是等人资去忙自己的工作走开了,只剩下那老王与杨晓丽独处时,杨晓丽向老王请教问题,又叫了一声老王,但那个老王却并未理她。她以为对方可能在专注工作没听见,便加大声音再叫了一次老王。这下老王确实听见了,只是抬起的脸上难看的厉害,语气也很不善地说道:“老王是你该叫的?”
杨晓丽只好恭敬地叫着王组长。那位王组长的脸色才勉强缓和了一些,但之后与杨晓丽沟通时,语气却一直不善,总是以过来人的身份,阴阳怪气地嫌弃杨晓丽年轻不牢靠。
杨晓丽忍了两个月,终于忍受不下去,递了辞职信走人。
这件事给杨晓丽扎扎实实上了生动的一课,此后杨晓丽也再未敢与人交际的时候假装“自来熟”过。
“范大人……我……”
“嗯?”范无救冷眼看着杨晓丽。
杨晓丽一下慌了,咬了下嘴唇,这才壮着胆子再次叫道:“范老哥。”
“这还差不多。”范无救满意地点了下头,笑着说道:“怎么样?在这呆了两天,还习惯吗?”
一见范无救笑了,杨晓丽这才轻松不少,也笑着说道:“习惯。比我预想的要好得多。”
范无救板起脸,严肃问道:“是不是真心话?没关系,有我在,你尽管放心大胆地说。凡事都有老哥我给你撑腰。你要是不习惯,直接提,我给你换个工作。要是在这受了什么委屈,也尽管说出来,不管对方是谁,我都会给你撑腰!”
“当然是真心话。我在这工作挺好的。而且这可是察查司,谁敢欺负我。其他司的人,忙着讨好我都来不及。”
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范无救有些不开心,继续问道:“其他司没有,那察查司内部呢?”
“察查司内部?”杨晓丽摇了下头,“范老哥是说陆先生吗?陆先生对我也挺好的。一点都没有为难我,也没给我很多事情做。说来我笨头笨脑的,倒是犯了好几个错,但陆先生一点都没生气,反而抽出宝贵的时间教了我很多东西。”
一听这话,范无救更不开心了,再次慎重地问道:“一点没为难,那有半点为难你的地方吗?”
杨晓丽楞了一下。
她有些不明白范无救的意思。
她都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可范无救却还是提出了这样的问题,而且还不是开玩笑的语气。
这怎么听怎么像是上门来找陆先生麻烦的?他们难道有什么过节吗?
因为不清楚情况,杨晓丽不敢瞎说,只能实话实说道:“半点为难也没有。”
面对这个答案,范无救还能说什么,只能轻声叹了口气。
其实他这么问当然是有用意的。
要说起他范无救的面子,在阴司几乎百分之九十九的地方,都能用得开。可察查司这一亩三分地,偏偏是属于那百分之一的地方。
别看他刚才跟周羊羽拍胸脯拍得震天响,其实他自己心里清楚,这件事成不成跟他范无救没有半点关系,完全看那位陆判官的心情。
因为对方无论是论修为,还是论资历,都比他范无救可高上太多了。事实上,在府君和诸多判官消失后,这位陆判官才是名正言顺的阴司第一人。其往日的威望,也完全可以甩开范无救好几条街。只是当初商讨阴司之后的话事人一事时,陆判官不仅没参与,还放出话来,自己看不上代理府君的职务,只想当好他的察查司判官。
在这种山中无老虎的情况下,他与谢必安这两只猴子才得以在江臣的帮助下称了大王。
所以此次他的信心完全取决于他对这位陆先生的了解。
对方虽然狂妄,但却是个公认的正人君子。
周羊羽符合探视的条件,那陆先生基本上就不可能反对。而以对方的性格,更不会在意梦之国颁发的什么条例。
若是梦之国真的拿这个条例找陆之道问责,范无救不用多想就能猜到陆之道会如何回答。
这个顽固到可敬也可怕的老头肯定是轻蔑一笑,讥讽道:“怎么你梦之国的法,还能管到我这阴司的官?”
不过话说回来,若有人真的觉得自己很了解陆之道而觉得能够对其任意拿捏的话,那这个人一定会很失望。
这个老头向来是喜欢给人意外的。
他连囊中之物的代理府君职务都能往外推,还有什么是他做不到的?
所以范无救这么问杨晓丽,也只是希望攥点筹码在手里。
若是万一这老头真的不答应周羊羽的事,那范无救还能用老头欺负杨晓丽的事情耍下无赖,胡搅蛮缠一下。
不过现在看来,这个想法是泡汤了。
当然,这也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
而且话说回来,能够看到杨晓丽重新投入新的工作,开启新的生活,这本身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看到杨晓丽怀中抱着的纸质档案歪了一些,范无救顺手将之扶正:“要我帮你换个工作吗?”
杨晓丽忽然觉得眼眶有些热。
任凭她以前打破脑袋也想不到,当她几乎是最绝望的时候,是眼前这个长得凶神恶煞的黑无常给了她最贴心的关照。
可惜。
要是我真的有这么个哥哥就好了。
她用力地眨了下眼睛,缓解了眼部的酸胀,这才笑着回道:“谢谢范老哥。不过不用了。我觉得在这挺好的。只是整理档案而已,工作不累不说,反而挺有意思的。我能看到很多有意思的事。”
“那就好。”范无救点点头。
看了眼怀里的档案,杨晓丽忽然想起自己还有正事,有些为难地说道:“范老哥是专程来看我的吗?要是的话,你得等我一下了。新城区那边建了个阴司历史文化博物馆,从我们察查司要了些档案,我现在得送过去。”
范无救指了指身边一直装木桩的周羊羽。
“额……看你只是一部分,另外,我找陆先生有点事。他在吗?”
对于这个答案,杨晓丽有些失望。她自然是希望范无救是专门来看自己的。
但同时,她也不是那么的失望。
因为她敏锐地察觉到了跟在范无救身边的这个年轻男子眉眼间的憔悴。
虽然不认识对方,也不了解对方的经历,但直觉告诉她,这是年轻人就好像几天前的自己一样,需要帮助。
显然,范无救又在做着别人的老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