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拈了颗葡萄放入嘴中。
那酸涩的味道让他稍稍皱了下眉。
“果然啊,能到这书店里来的,都是一些失意人。”
大愚没有回应。
小白感叹完这一句后,也没再多说什么。
他和大愚都不是什么喜欢自怨自艾,顾影自怜之人。
他是神挡杀神,大愚虽没有做到佛挡杀佛,但毕竟也是和佛门唱过几场对台戏的人。.叫他妖僧的可不只是佛门之外的人。
甚至在现在,多是佛门中人才会叫大愚这个不守清规戒律的和尚叫妖僧。反倒是那些妖族见了大愚,都得乖乖叫上一声大师。
“不过话说回来,”小白吐掉葡萄籽,“既然你知道白月是你的杀母仇人,你又为何要庇护青丘?你可真是个大孝子啊。这要是被你娘知道了,指不定会从坟冢里气得蹦出来。”
大愚摇头:“青丘是狐族的青丘,而不是某个个人的青丘。白月代表不了青丘。而且我后来也详细地调查过,当初这件事是白月一个人偷偷做下的,并没有其他狐族牵涉其中。”
“这个白月为了青丘,还真是煞费苦心啊。”
小白颇为感触。
天狗一族和九尾狐族的经历截然不同,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又可以说得上是同病相怜。
都是由盛转衰,从前的天狗一族何等风光,九尾狐族虽不及天狗一族,但也算祖上阔过,起过朱楼,宴过宾客,但最终却也都摆脱不了一个人走楼塌的结局。
从结局来说,九尾狐族的运气还要好些,得到了大愚的庇护,从消亡的边缘站住了脚跟。
大愚对此不置可否。
且不谈其他的,白月为了九尾狐族也可以称得上一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但遗憾的是,她走错了路。方向一旦错了,走得再远,做得再多,也不过只是徒劳。
“退一步讲,青丘还是踏雪的青丘。我身为青丘的女婿,庇护青丘,理所当然。”
“就算这么说,难道你这个当儿子的,面对杀母如此不共戴天之仇,竟没有一点表示?”
大愚苦笑一声。
“不是我不想表现,但我真的没机会表现。白月压根就没有给我这个机会。等我知道这件事的真相时,她已经死了。你让我又能怎么做?总不能将之尸首刨出来鞭尸吧。”
“你刚才不是说她是老死的吗?她死在踏雪的前头?怎么可能?”
小白回想起刚才看到的白月,他估摸着对方不过就是大概三千岁左右。
这对一个离成仙只差一步的大庶长修士而言,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年龄,可以说得上是正当壮年,保守估计,再活个三千岁应该问题不大。
可怎么会在几十年后就突然老死了?
“除非……”
小白忽然看了一眼踏雪。
白月死得太早了,而踏雪成仙渡劫又来得太快了。
这让人很容易联想到这两者之间存在某种联系。
小白几乎是立刻就想到了一个合理的解释。
对于大庶长来说,三千岁是个正壮年的岁数,但如果白月后来不是大庶长了,境界跌落了下去,那死得早就显得很正常了。
至于跌境的原因,更简单了,传功就会造成修士跌境。
一旦白月不计后果地为踏雪传功,就完全可以出现现在的局面——踏雪境界急速攀升,而白月忽然老死。
在修行界,传功是一条众所周知的修行捷径,但几乎没有人会这么做。因为这个方法的性价比实在是太低了。
传功只能由高阶修行者传给低阶修行者就不说了,传功中间的消耗也异常的巨大,说是十不存一都不为过。
白月从大庶长境界跌一境传出的功力,恐怕只够踏雪勉强从大上造境界晋升一境的。
用一个大修行者的一境换一个低境修士的一境,这种赔了夫人又折兵的买卖,但凡脑子正常一点的人都不会这么做。
但想到白月表现出来的性格,小白觉得这还真的会是白月能够做出来的事。
白月既然能够为了帮助踏雪磨炼心境而顶着被天道审判的压力出手击杀一个小山村的凡人,那又为何不会给踏雪传功呢?
就连小白本人,也是这种事的受益者。
当初天狗族的最后一个仙人境,就是为了掩护小白这个当时还不是仙人境的后辈陷入了数十位大修行者的围殴,最后憋屈地死在了一群凡人手中。
这在别人看来,也是件愚蠢至极的事情。
“她竟真的这么舍得?用自己一个大庶长,去成就踏雪一个充其量驷车庶长。这买卖简直亏到了姥姥家。”
大愚也不由叹了口气:“听起来很荒谬不是?其实我在了解到这件事后,也费解了很久。只能说,人人心中有杆秤,这秤砣不一样,心中的账算得也不一样。”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是说,为什么这么急?”
传功与传功之间其实也是有区别的。
一些人既想帮助自家后辈成长,又不愿自己付出那么多,便改进了传功法门,将传功的速度慢下来了。
传功的速度慢下来了,效率也慢下来了,但取而代之的却是安全率上去了。
一些大修行者可以花数年乃至数十年之功,去帮助自家的修行晚辈安稳度过一个瓶颈。
但白月死得如此之快,踏雪晋升得如此之快,这两者只能说明一点,两个人的传功传得非常急。
“阿弥陀佛。”大愚双手合十,唱了一句佛号,“现在想想,这可能便是她当初滥杀无辜而遭受到的报应吧。
其实按照白月的本意,她是想要亲眼看着踏雪成长起来的。只可惜后来发生的变故打乱了她的计划。踏雪在没过多久,便知道了这件事的真相,并且去质问了白月。白月不敢欺骗踏雪,只能承认,这却引得踏雪心境崩碎,险些神魂俱灭,白月只得强行出手传功,替踏雪稳住境界。但她却也因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其实这也是我没有出手报复她的另一个原因。
她犯下如此滔天罪恶,有伤天和,也遭受了应有的报应。
原本正年轻的她寿命直接腰斩,选中的接班人踏雪后来渡劫失败,其后青丘也一直未能再出一个接近与她或者是踏雪的领袖,在天地大劫来临时,被人打穿了家门,一直没落到今天。”
“啧啧。”小白惋惜地摇了摇头。
这也是他们这种大修行者不愿意轻易结下因果的主要原因。
哪怕种下一个很“轻”的因,也能长出他们这些大修行者生命不能承受之重的果。
就像这个白月,她为着青丘奉献了自己的全部,其中包括自己的生命,只为了能让青丘再次强大起来。甚至还为此违背天道,犯下了不可饶恕的滥杀无辜之罪。
可结果呢,她想做的事情似乎没有一件落得好结果。
她自己的寿命被腰斩不说,她看中的接班人踏雪死于成仙的最后一道门槛,而她为之奋斗了一生的青丘也没能迎来再次复兴,反而在失去了仅有的大修行者后飞快地没落了下去。
想想都充满了讽刺意味。
“等等,你刚才说这件事是白月一人私自所为,那踏雪后来又是怎么知道的?”
“白月做的其实已经很小心了。甚至在这场灾难之后,又花了大量的精力重塑了此地的地脉走势,让这场地震变得更加像一场‘天灾’了。
但她没有想到的是,她的这种谨慎反而导致了她的暴露。
踏雪在这里生活了这么多年,没事就爱跑到几座山上修炼玩耍。这里的地脉走势,她自然一清二楚。再加上她对我娘的死一直铭记在心,有很长一段时间,她甚至不愿意相信这件事情,时常会回来到我娘的坟前祭奠。修为尚浅时,她对地脉的变动没什么太大的感觉,可等修为眼界高了之后,白月的精心策划便显得处处都是痕迹了。踏雪又是个刨根究底的性格,私下做了许多不讲道理的猜测,白月自然也逃不过她的怀疑,一来二去,便被她发现了端倪。于是她直接找上了门去,质问了白月。
而白月她,对踏雪的认知也渐渐随着踏雪的长大而出现了偏差。她以为自己的坦诚只会让踏雪更加振奋,强化踏雪复兴狐族的执念,但她却轻视了踏雪对我娘的感情。这才有了后面的事。而等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迟了。
她最后选择传功踏雪,让自己提前老死,其实也受到了这方面的影响。当时我与踏雪的感情已经很深。白月错了一次,不想再错第二次。她杀死了我娘,不愿再杀死我。
但大错已经铸成。白月自己也很清楚,纸终究是保不住火的。一旦这件事暴露出去,踏雪加在我跟白月之间,只会更加的难受。踏雪不可能为了她而杀我,也不可能为了我而杀她。但这件事不会这么过去。她知道我一定会报仇。一旦我们发生冲突,必定要分生死,不管谁输谁赢,最受伤的唯有踏雪。所以她只能选择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自己先杀死自己。她死了之后,我没有仇可报,和踏雪的感情也不至于就此变质。”
“这个白月为了青丘和踏雪,还真是……”
小白叹了口气。
纵观白月的整个人生,他都不觉得白月做错了什么。
就是出手引起地龙翻身,结果导致数百凡人身死的事,他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如果这么做就能让天狗一族重现昔日荣光,那别说数百个人了,就是杀个血流成河,杀个赤地千里,那又如何?
他到时候要是皱下眉头,那就算他是个废物。
当然,若是吹毛求疵,非要找出一点错误的话,小白觉得,白月唯一的错误便是她太弱了。
若她能够成为仙人,又何须将这一切寄托在踏雪身上?这样的话,也就不会有后来那么多的波折了。
不过成仙这件事,向来是三分天注定,九十七分靠打拼。
没有那三分,你就是拼了命,不行也还是不行。
小白摸出一壶与之前一样的黄酒,将之倾洒在地上。
“同是天涯沦落人。敬你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