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对方的回答,胡说有些意外地看着这个不知名姓的客人,他实在没想到对方居然会有这样一个坎坷的人生过往。
不过这个回答也解释了他心中藏起的一点小疑惑。
那就是为何对方身为调查局成员,却要知法犯法,找上门来报复。
以对方的过往经历来看,对方显然很难会是一个交友广泛之人。说不准,那个正躺在病床上生死未卜的郑飞便是对方唯一的朋友。
而眼下,他和黄毛却将郑飞害得如此下场,距离家破人亡似乎也只有一线之隔。在这种情况下,换做是谁,恐怕都忍不住要找上门替友报复了。
而想通了这些之后,他再看待对方时,少了很多戒备。
一些原本不想说的话,好像也能够宣之于口了。
“你说的对。这两年,他们确实挺以我为荣的。村子里不是没有比我混得好的年轻人,但比我混得好的,还像我这么顾家的,还真没几个。
当然,其实我心里清楚。这些荣耀与夸赞都是虚妄的。
这只是因为他们不知道事情的真相而已。
一旦他们知道我是如何赚钱的时候,恐怕之前有多高兴,就会有多愤怒与难过。
我家祖上几辈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没出过什么能人,但也没出过坏人。这也是我爸他最引以自豪的事。当然,也可能是他真的没有别的好自夸的。但不管怎么说,他教我最多的道理就是“本分做人,踏实做事”。从这点来说,我其实已经让他们失望了。所以我总不能一直让他们失望下去。”
“你不说,我不说。他们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一点,不是吗?”
“是这样的没错,”胡说轻点了下头,“可问题是,我好像就是过不了我自己这一关。”
嘴里的口香糖被嚼了很久,没了甜味,也稍稍有些发硬。
王哥将其吐在右手拇指之上,接着又将其按在了旁边的桌子之上,带有嘲讽意味地说道:“怎么你之前赚那些恶心钱的时候,就过的了自己这一关了?现在却过不了了。是良心发现,还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其实如果你早上几天来找我,我都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恐怕你会失望的发现,我跟黄毛都是一样的有害垃圾。”
“哦?”王哥饶有意味地看了胡说一眼:“那这几天是发生了什么非同寻常的事,居然使得你良心发现了?”
胡说忽然笑了一下,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你爱过一个人吗?”
“如果你说的是男欢女爱的话,那我还真没有。”
“这样啊。”
胡说看向王哥的时候眼神带着些许伤感,像是在替王哥感到惋惜一下。
一条垂死的野狗向自己流露出惋惜的神情……
这种感觉,确实有够微妙的。
王哥忍不住笑了起来:“这与我们刚才说的话题有什么联系吗?”
客人的微笑让胡说心中残余的一些防备一点点被卸下,让他忍不住想要倾诉些什么。
当然,其实这也是因为这几天他心里一直憋了一些话,却无处诉说。
而眼前的这个陌生人,其实算是一个很好的倾诉对象。
如无意外,他们的交集仅限今天。今天过后,天高海阔,一别两宽。
所以再不好对人说的话,似乎都可以说了。
他也同样笑着说道:“就在前两天,我真正爱上了一个人。她是个很好的女孩,就像是天上的星星,璀璨而温暖,让人忍不住靠近。她也很优秀,优秀到我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可能配得上她。
而爱情这东西,最是容易给人无限的遐想。
虽然明知道配不上她,可我却还是忍不住想向她靠近,为她改进自己。
至少,我不想一直被她瞧不起。”
“那个人似乎叫冷霜?”
一听到这个名字,胡说的整个人都放松了很多,脸红得像是有了几分醉意,已经看不太出来他即将遭受一次残酷的刑罚。
将眼中的讥讽藏了起来,王哥继续笑着说道:“看来爱情这玩意儿,好像真的有些东西。难怪郑飞抽了十多年的烟,结婚不过一年多,便给戒了。”
“听起来,你似乎不怎么相信爱情?”
王哥摇头笑了笑:“如果你妈为了追随什么狗屁爱情,抛下年幼你和弟弟,与野男人私奔了,你可能也很难会相信爱情。”
胡说沉默了片刻,方才试探性地安慰道:“其实这种事也不必太过……在意。说到底,大部分人做父母时,也不过像我这般年纪。父母又不像很多正规职业,接受恰当的培训带证上岗,即便犯错,似乎也是人之常情。也许你母亲后来又经历了一些事,就会如我一般认识到自己的错误。”
“也许吧。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
“怎么会不重要?”
王哥信手一弹,将桌上的口香糖弹到了墙角的垃圾桶:“因为她没那么好命,私奔没几天,就被姘头抓了回来,被失手勒死,然后扔进了下水道。”
胡说嘴巴微张,没有再说话。回过身继续翻找着抽屉,很快便找到了买来后一次都没用过的医药箱。
他拎着医疗箱,回到客厅,看着“黄毛”腿上好像好在往外渗血的伤处,有些手足无措:“我没弄过。”
王哥从怀中摸出烟盒,取了一根,叼在嘴上,对着胡说一伸手:“给我吧。”
“你没问题吧?”
“你也不看看我是什么工作。刀口舔血的日子,要是连急救都不会,早死八百回了。过来帮我摁着一点。我要拔刀了。”
听到客人召唤,胡说连忙蹲下身子,根据对方的指示,双手合抱,掐住了伤口上方。
王哥咬着烟,握住刀柄,猛地将刀抽出。失去了刀刃的阻塞,立刻就有鲜血从伤口中飞出,溅了胡说一脸。
胡说被吓了一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王哥瞥了他一眼,撕掉了沾染大量鲜血的裤腿:“这点你就不如你朋友了。我还是对他使用了一定的手段,让其见了些血,他才服软的。说到这里,我忽然有些纳闷。就你们两个性格迥异,三观也相差很多的人为什么会成为朋友?”
胡说擦血的动作停顿了一下,随后才看着眼前的“黄毛”,自嘲地笑笑:“你真的觉得我们是朋友吗?”
“怎么说?”王哥嘴上惊讶,手上动作却不停,不过片刻时间,便完成了酒精消毒,止血包扎的全部过程,“怎么样,放心了吧。”
胡说仔细看了一圈,没看出什么毛病。对方就连绷带结都打得无可挑剔。不愧是刀口舔血中过来的。
他点了下头:“其实你刚才问我为什么要选自己来承担这份惩罚,我自己分析出了三个原因。前两个已经跟你说了,我不想再让家里人失望,也不想心仪的女孩瞧不起我。而这最后一点,其实是因为愧疚吧,对黄毛的愧疚。”
“哦?”
胡说擦净脸上的血迹,站起来提了垃圾桶,捡拾着散落一地的衣服碎片、纸巾,纱布:“你应该看出来了,我是个比较懦弱的人。不然也不会干这种阴沟里捞钱的勾当。而我这种性格,从小时候就这样了。在学校里,这样性格的人是很容易被人欺负的。以前老有高年级人上学放学路上堵我,要钱。
刚开始我还能忍受,可次数多了之后,我也受不了了,也想着法想改变这种局面。但我一家几代都是老实人,骨子里也确实没有跟人争强斗狠的基因。所以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一条路……”
“呼,”王哥坐在凳子上,后背靠着餐桌,眯着眼,惬意地吐了个烟圈,替胡说说出了答案:“好人不想变坏,还不想被坏人欺负,那最简单的方法,就只能是和坏人做朋友了。”
心中藏了很多年的秘密被人一口道出,不禁让胡说生出了好像被人扒光的既视感。
他意外地看了对方一眼。
王哥依旧仰着头,看都没看胡说一眼,继续说道:“别忘了我的工作。我见过的坏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自然也有经历与你类似的。”
胡说收回视线,从旁边拿过拖把,对付着地上的血迹:“就是这个意思。所以我挑中了黄毛。理由有两个,第一个,他跟我是一条村的,虽是出了五服的远亲,也已经没什么来往,但怎么说也算一个姓的本家。第二个,他这个人脑子不够用,根本分辨不出我是真心想跟他交朋友还是利用他。
我当时用几根零散的烟就将他唬得跟我称兄道弟。而他虽然跟那帮经常欺负我的人不是一伙的,可我们那地方小,总共就那么几个混混团体。低头不见抬头见。而且不是我想说他们,这些人也就是讲个欺软怕硬,往往也只能欺负一下老实人,若不是为了面子,也极少相互之间起冲突。
靠着他,我顺利渡过了安稳的初中与高中,没再被混混欺负过。久而久之的,他也就真的把我当了朋友看待。不过他成绩不好,没考上学校。在我上了大学后,我们已经断了很长一段联系了。可后来他不知道从谁那里打听到我的电话和地址,就又找到了梧桐市。
对了,他说来梧桐市是为了找我,但后来他有次喝多了说漏了嘴。他来梧桐市其实主要是见上线。我们接单并非是与买家直接联系,而是通过一个中间人。如果你们需要顺藤摸瓜找到更多的证据与线索的话,可以从这个中间人处入手。”
听到这句,王哥不得不在心底暗自感叹。
自己这趟算是来对了。
要是真要让调查局或警方的人先于他找到这个胡说,那还真是件麻烦事。
虽然最终肯定找不到自己头上,但要是耽误了先生的计划,那比找到自己头上更糟糕。
“多谢你提供的线索,”吸完最后一口烟,王哥扔掉烟头,重新坐直,伸了个懒腰,“好了,时间也确实不早了。我们还是抓紧时间进入正题吧。”
胡说听闻此言,默默将拖把送进洗手间,而后来到客人身前站定。
刚才闲聊时还没什么感觉,此刻惩罚真要到了,他又觉得心跳得厉害。
就在他思考着对方将如何惩罚自己时,却听对方忽然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见过人做刀削面吗?”
胡说轻轻点头。
王哥笑笑,左手握住菜刀,刀口朝上,右手则握住自己的爱刀,随后右手刀出如飞。
在有些清脆的金属碰撞声中,胡说努力睁大了双眼,却也只能看到重重幻影。
在片刻之后,客人停止出刀。
其左手的菜刀刀身不见了一半,而在其面前的桌上,却多了一小堆细若牛毛的钢针。
胡说有些不解,指着那堆钢针问道:“这是要做什么?”
王哥放下半截菜刀,仔细擦拭着自己的爱刀,见其没有丝毫损伤之后,才将刀揣进兜里,而后看着胡说微笑着问道:“你没听过有句话吗?”
“什么话?”
“说谎的人要吞一千根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