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段时间的前进,天上的红月已从最初的圆盘变做了一个硕大无朋的湖泊。只是这个湖泊的湖水是停滞不动的,同时还呈现出妖冶的红色,不免显得有些怪谲与诡异。
反正周羊羽是没有那个能力与心情仔细欣赏,只是稍微看了两眼,便觉得浑身汗毛直竖,忍不住扭动了下因久坐而变得坚硬的身体。
不过相比于他,那些冥鸦的反应则恰恰相反。不但没有畏惧于这潭死寂的血色湖泊,反倒随着与之距离的接近,变得越加兴奋,啼叫的更响亮,扇动翅膀时也更加迅捷有力,顺带的,使得两人身下的摩托车的车速都提升了一点。
伸了个懒腰,左右扭了扭脖子,周羊羽重新看向范无救的背影:“简单来说,西王母是利用了一个信息差,对吗?她作为女仙之首,自然知道那则天条的讨论进度。她很清楚,天庭很快就会颁布这则禁止仙凡相恋的天条,所以才提出了让他们其中一个修炼成仙来证明自己能力的条件。”
“你说的没错。这也是这个问题最棘手的地方。因为实事求是的说,西王母好像并没有做什么不对的事。她提出的这个条件也并不严苛。最后的结果也并不能怪罪于她的头上。因为那则天条并非出自她的推波助澜,而是天庭全体仙人商讨之后得到的结论。
所以即便后来夫人想为这对小情侣出头,也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所以如果真要怪点什么,似乎也只能怪牛郎织女命不好,生错了时间,在不该相遇的时候遇到了彼此。”
周羊羽无奈地叹息一声。
因为他虽然心里有些不爽,但又确实无法找到什么反驳范无救这个观点的理由。
西王母不仅没错,即便是从道德上来说,你都很难指责她是不道德的。
她之所以没有提起这事,是因为有保密协议。
而最后结果没出来前,她也完全有理由解释,她没以为这则天条会被颁布。
这大概就是兵法里说的顺势而为了。
“可是天庭就没有更好的办法来达成这个目的吗?为什么非要禁止凡人与仙人相恋?”
“准确地说,这则天条的内容并非禁止凡人与仙人相恋,而是禁止仙人与凡人相恋。”
周羊羽一时没反应过来:“这有什么区别吗?”
周羊羽很认真地解释道:“有的,而且是非常显著的区别。这则天条限定的主体是仙人,而非是凡人。也就是说,凡人可以爱上仙人,但仙人却不能爱上凡人。在一场仙凡之恋中,违反天条的是仙人,而非凡人。会受到处罚的,也只有仙人。之所以这样规定,是因为仙人太过强大,而凡人与之相恋,权利很容易受到侵犯。
仙人其实只需要动一些很小的手段,比如修改一下相关的记忆,就能让一个凡人死心塌地的爱上自己。而面对这种侵权,凡人几乎不可能存在反制手段,也很难保护自己。”
“可是传说里似乎没这么明确,只是强调了仙凡不能相恋。”
“这倒很好解释。天庭颁布的这则天条主体只针对仙人,所以当初通知的也都是仙人境之上的大修行者,并没有通知凡人。而天庭如此强硬地做派,自然引起了很多非天庭出身的仙人的不满。这些仙人明面上不好反对,但暗地里说些怪话,恶心一下天庭,却还是能够做到的。
简而言之,这是谣言。你应该清楚,谣言这东西,造谣的时候只需一张嘴,但当你想辟谣的时候便是跑断腿也不一定能够解释得清。而以天庭的处事风格,也懒得为这种事分心。”
“只是这种一刀切的方法,是不是有懒政的嫌疑?毕竟仙人中也应该是有好人的。他们是真心爱上一个凡人的。不仅不会去伤害,还会去保护对方。对于这部分人来说,这则天条是不是有失公平?”
范无救失声笑了出来。
周羊羽有些不高兴:“怎么了?难道我说的不对吗?”
范无救只用了一句话,便让周羊羽收起了所有不满的情绪。
“这么说,你也支持那些与自己所教的未成年学生谈恋爱的老师?”
周羊羽这才意识到,这则天条其实与人间的《未成年保护法》是如此的相像。
仔细想想,凡人面对仙人,不就如同未成年人面对成年人吗?
如此一来,周羊羽觉得自己刚才的想法确实有些幼稚可笑。
将一部分人的权益交由别人的善意来决定,这本身就是一件很荒谬的事。
而人间也有着绝佳的例子。
即便有着《未成年人保护法》的存在,人间依旧有不少垃圾会将自己的脏手伸到未成年人头上。
而如果没有这则法律保护,未成年人面临的将会是怎样的境况。他甚至不敢去想。
面对周羊羽的沉默,范无救轻叹一声继续说道:“你说的对,仙人中当然有好人,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天庭的那些仙人又何尝不知道这种一刀切的方式必然存在弊端,可不这么做,又能如何?
如果像你所说,修改天条的适用范围,允许一些特例的出现,那你信不信,每一段被发现的仙凡恋情,都会是特例。
仙人对于凡人实在是太过强大了,这种差距还要远超成年人对未成年人的差距。
在这种情况下,要想维护凡人的权益,只能一刀切。至少在没有找到更好的方法取代这则天条之前,是这样的。
事实上,在商议会议上,有人甚至直接提议禁止仙人与凡人进行除了公事之外的一切私交。不过这个提议的反对意见太过强烈。都没进行表决,便给否掉了。
一堆仙人在需要禁止的事项中再三取舍,最终还是决定将这则天条维持在男女之情这个范围内。
因为世间诸多情感,似乎唯有这一个最容易惹祸。”
周羊羽再次沉默片刻:“那牛郎织女最后到底又发生了什么?”
“唉!”范无救仰头看着天上那轮大得出奇的红月,长叹一声:“在当初那次会面之后,织女就专心闭关修行,一年唯有七夕那天,与牛郎见上一面,缓解一下相思之苦。牛郎也在西王母的帮助下试着走上修行路。可他的资质太差,修行结果有等于无。
而这则天条颁布的时候,织女和牛郎都不是仙人,天庭自然不会通知他们。而知道了此事的夫人想去通知两人,却在终点前被西王母拦住了。
西王母告诉夫人,一旦夫人这么做了,很有可能就是断绝了织女的仙途。
断绝一个人的成仙之途,这是一件极大的因果,便是夫人也不得不谨慎。
当然,最重要的是,夫人也不确定自己的干涉就一定是对的。万一之后织女后悔了,那又怎么办?那她不就成了千古罪人?
这终究是牛郎织女两个人的事。
她只是个外人,似乎也没理由插手更多,所以她最终也选择了沉默。
而后来……”
范无救停顿住了,没往下说。但周羊羽却已然猜到了其要说的是什么。
“后来织女真的修成了仙?”
“是啊。花了又三百载时间。她真的修成了仙。”
范无救忽然伸出手,对着那些正在努力表演的冥鸦们轻轻拨弄了一下。
那些冥鸦们看了范无救一眼,随后齐刷刷飞离了那块巨大的红月铺成的舞台,一个个脸上都带着一种意犹未尽的失落。
随后,清空的红月舞台上突然浮现出一幅镜花水月。
画面正中,一道穿着白色长裙的人影凭空而立。
人影头上,铅云滚滚,遮天蔽日。
还没等周羊羽提问这是什么。
画面中突然闪过一道蓝紫色的亮光。
那光是如此的锋锐与强烈,即便隔着一道镜花水月被周羊羽看到,却也刺得他的双眼一阵剧痛。泪水也立刻流了出来。
而等周羊羽揉着眼睛,适应了一些,再看向镜花水月时,却发现人影与铅云全都不见了,画面中唯有不停的蓝紫色亮光闪过,一道接着一道。
片刻之后,亮光黯淡,铅云褪去,那道人影也再次显露出身形。
这时,人影已经不复刚才的风姿绰约。
白裙污损,长发凌乱,奄奄一息地躺在一片焦黑的平地之上,一动不动。
人影是面朝下趴着的,看不清具体面容。但在靠近她嘴边的地面上,有斑斑点点的红色,触目惊心。
看着那恍若死去的人影,周羊羽恍然道:“这是渡雷劫?这人是织女?”
他话音刚落,重新恢复成万里无云澄清模样的天空缓缓降下一朵青云。
状若无物的青云落于织女身下之后,凝为了实体,将织女的身体轻轻托起,然后扶摇而上。
而其上方,原本一碧如洗的天空不知何时变成了层云堆叠的模样。
在辽阔又厚重的云雾之中,立着两根刺破青天的巨大白玉柱,其上隐隐有复数腾龙盘旋飞舞。
不必范无救介绍,在看到那景象的一瞬间,周羊羽的脑袋里便“轰”的一下炸响开来。
直到青云拖着织女来到了那两根玉柱的正前方,缓过劲的周羊羽才用颤颤巍巍地声音说道:“南天门?”
这三个字似乎有无上的魔力一般,一下子使得原本因为此门出现而显得兴奋异常的群鸦都停止了片刻啼叫,尽皆仰头看着那幅镜花水月。
一时间,周围安静地仿佛时间都停滞了一般。
不知为什么,范无救也没有回答周羊羽的提问。但周羊羽此刻却也顾不得分心去想为什么。
因为一直宛若死尸一般趴在青云之上的织女终于醒了过来,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并向着那道撑天之门走去,步履缓慢却坚定。
能够修炼成仙,这对于任何人来说,无疑都是一件值得尽情欢呼和雀跃的大喜事。便是旁人看了,似乎也很难不为之高兴。
然而这一刻,看着离南天门越来越近的那道虚弱身影,周羊羽却没忍住叫了出来:“别去!”
是的,此刻的周羊羽卑鄙地希望着织女没有渡过刚刚那场雷劫。
从范无救一直以来的低落情绪,他早就已经看出这个浪漫爱情故事迎来的将会是一个并不乐观的结局。
在这样的情况下,或许织女与牛郎两个人,就像普通的人间情侣一般,老死于彼此身边,要更幸运一点。
似乎真的听到了周羊羽的呼喊,只差一步就要踏入那道门中的织女忽然停了下来,并回头看了一眼。
周羊羽不由再次紧张地握紧了拳头,叫出了声:“别去!”
这回他的声音大了一些,一些听到声音地冥鸦转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
可遗憾地是,他的声音并没有真的传递到那幅镜花水月当中。
织女只是简单地回头看了一眼,像是在于什么东西道别,随后便踏入了那道门中,消失在了云深不知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