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间有很多难解的问题。
譬如经典的哲学三问:我是谁?从哪来?到哪去?
譬如:当一辆失控的火车前行着,前面有两条轨道,一条上有一个孩子在玩耍,另一条是有五个孩子在玩耍。
杨大伟以前听到这些问题的时候,烦躁地简直想要薅光自己的头发。但在此刻,他却觉得,这两个问题即使加在一起,也没有“谁配得上谁”“谁又配不上谁”这两个问题一半难。
理由很简单。
他并非哲学家,也并非扳道工。这两个问题即便再难,对他而言也不过是个茶余饭后的消遣。
但在此刻,他却真实的面对着“谁配得上谁”“谁又配不上谁”这两个问题。
小草究竟配不配得上那个好人?
思考着这个问题,杨大伟只觉得头疼欲孽。对于从来没有谈过恋爱的他而言,这就是一道无解的送命题。
他看着钟小丫,知道对方其实并不在意这个问题的答案,于是明智地没有回答,避免自己将情况弄得更加糟糕。
钟小丫的眼神越加恍惚了,语调也变得漫不经心。
仿佛她的人身虽在这,但她的魂灵却已然飞去了她口中的故事里,与那根命途多舛的小草为伴。
“想了很久,小草还是想不开。她排解不掉心中的恨与不安。她决定报复那个男人。她想了很久,想来一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报复,可想了很久很久,她都想不到什么。这时候,她才意识到,其实不光做好事需要天分,做坏事也需要天分。而她似乎就缺乏做坏事的天分。对于这个现实,小草并不感觉到高兴,反而让她更加厌恶和仇恨起这个世界。因为这好像是在嘲笑她,她这辈子注定做不了坏人,注定要当一个被欺负的好人。”
“纠结了好几天,小草终于想通了一件事。这场报复不必如何惊心动魄或是跌宕起伏,也不必非要陷那个人于万劫不复。只要能恶心他,让他笑得不那么开心,让他不能再这么轻描淡写。她就觉得值了。”
“所以她想到了一个很简单的报复方法。那就是杀死他。当然,她也没忘了准备一个备用方案,被他杀死。既然强奸她的罪行不能让他在阴暗肮脏的监牢后面待上很久,那么杀死她这个罪行,应该可以了吧。”
“她准备了一台摄像机,录下了那个男人对自己施暴的情景。并以此威胁那个男人给她很多的钱。”
“这些钱的作用有两个。一个作用是恶心那位男人,因为那个男人尽管有钱,也看似出手大方,但对钱一直有着一种特别的执着。小草不知道是什么导致了男人的这种想法,她也不想知道。她只知道损失这么一大笔钱,会让男人特别难受。而另一个作用,则是帮助她那个爱钱胜过爱她的母亲继续潇洒的活下去。虽然小草越长大越不喜欢她的母亲,但她终归是她的母亲,并且曾经含辛茹苦地将之养大。这是恩,她得还。”
“在拿到了第一笔钱后,小草给出了一份录像。那个男人以为这是事情的结束,但小草又拿出了另一份录像,并再次威胁了那个男人。前面我就说过,那个男人喜欢干净而澄澈的小草。所以他从未想过小草会如此行事,敲诈已经让他很是震惊,而二次敲诈,更是直接将他心目中的完美的小草形象毁灭得干干净净。这是个意外之喜。反正小草从电话一端听那个男人歇斯底里的怒吼时,心里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意。当然,这其实也是在放松那个男人的警惕心。让他误以为小草只是要钱,而不想要别的。”
杨大伟在听到这里的时候,一颗原本已经平静的心又悬了起来。这次悬得更高,仿佛飞到了九天之上。这让他心里空荡荡的,更是情不自禁地伸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
小草的故事似乎快要到了结局,所有的铺垫都将迎来终结。
钟小丫的脸上开始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语调也不复刚才的急促与沉重,反而多了一点释然的味道。
然而正是这种释然,让杨大伟捂住胸口的手不由自主地用力握紧,掐住了他胸前厚实的肌肉。
因为疼痛的缘故,他不得不咬住了牙关。
而这一切,钟小丫全然没有察觉。她的全部心神都被自己心中的故事给抓走了。
“小草觉得时机成熟以后,就将那个男人约了出来。地点是他们以前经常一起吃饭的餐厅。为了这一天的到来。小草准备了一把折叠刀,很锋利。她在买完刀之后,还去菜市场买了块猪肉试了一下,结果令她挺满意。虽然不能削铁如泥,但切开一个人单薄的皮肤与肌肉组织还是没问题的。当然,她也没忘了从网上找了个生理解剖的课程学习了一下,记住了心脏附近动脉的位置。”
“她很清楚,她的力气很小,所以她只有一次杀死他的机会。为了抓住这次机会,她强忍着恶心,一遍又一遍的观看着她所拍摄的录像,只为从他那具肮脏的身体上,找到那根为他那颗肮脏心灵输送肮脏血液的肮脏血管。”
“一切都很顺利。他如约而至。”
“小草显得异常平静,这也让他放松了警惕。他看着小草,像往常那样,将身体靠在沙发椅背上,翘着二郎腿,笑容和善。一杯奶茶喝到一半,小草提出了跟那个男人拥抱一次的要求,说这就当是他们好聚好散前最后的告别仪式。”
“男人当然没有拒绝,反而如释重负。所以他完全没有想到,他心目中仿佛一张白纸一样的姑娘,会有勇气将一把锋利的水果刀刺进他的身体。剧痛和错愕之下,他用尽身体的最后一丝力气,推开了小草。而在小草的配合下,他刚巧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小草推到了半人高的玻璃围栏之外。不过十几秒的时间,小草便从几十层高的楼顶,坠落地面。”
钟小丫停顿了片刻,长吐一口气,方才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俏皮地说道:“不过神奇的一幕发生了,就在小草以为自己即将死去的时候,她遭遇到了网络小说主角才有的奇遇,穿越到了一个平行世界。在这个世界里,她成了一个可以从奶茶中汲取能量的超能力者。不过,因为穿越过来的时候,她的脑袋撞到了猪上,导致她失忆了。所以她就开始一边找回记忆,一边惩恶扬善的新人生。”
钟小丫端起奶茶,将剩余的小半杯一口气喝了个精光,随后才半眯着眼,心满意足地说道:“之后的故事,你看过不少了。最后她打败了终极大坏蛋,从这个大坏蛋手中获得了一种能治疗自己失忆症的药。注射完药物之后,她恢复了记忆,不堪自己坎坷的前半生,于是连着喝了半吨奶茶,把自己撑死了。至此,《奶茶神探》的故事圆满结束。怎么样?是不是很让人意想不到?”
她摇晃着手里的杯子,任由剩下的珍珠在杯中无规律滚动着:“主要就是我没把故事写出来。不然,我觉得这绝对可以成为年度最热门网文,没有之一。”
杨大伟一动不动。
她抬起手掌,在杨大伟的眼前晃了晃:“怎么了,被我的聪明才智给彻底征服了?”
杨大伟其实看到了钟小丫的动作。他不仅看到了钟小丫脸上心满意足的笑容,还看到了其左右桌及其身后那桌客人。
左边的客人是对老年夫妻,妻子唠叨着打着毛线,丈夫带着老花镜在看报纸,不时喝一口热气腾腾的咖啡,回一句话。
右边那桌则是一对年轻情侣。两个人在腻歪地互相喂食甜食,他们的笑容比甜品更甜,看得人要发糖尿病。
而在钟小丫身后一桌,是两个年轻姑娘,手里拿着手机,高举着,拍摄着这里的一切。其中一位正对杨大伟的姑娘,在接触到杨大伟的视线之后,还皱着眉头,歪过了头,跟自己的闺蜜低声耳语着什么。
在这对年轻姑娘身后,是两个没多大年纪的小男生,不知是逃课还是怎么的,低头玩着手机,像是在打游戏。
就在杨大伟沉溺于钟小丫讲故事的时间里,有更多的人走进了这家网红餐厅。原本空旷的餐厅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拥挤嘈杂起来。
欢快的音乐声,瓷质餐具清脆的碰撞声,椅子与地板摩擦的暗沉的响声,服务员高亢的叫号声,打电话的声音,理由不明的争吵声,含义相似的笑声,还有来自窗外的呼呼风声……这所有的一切声响,杂乱无章地撞进杨大伟的耳朵,汇成一曲轻快而又激昂的欢乐颂。
然而杨大伟一点都体会不到这首欢乐颂中的喜悦热闹,也一点都品味不到繁华人间特有的烟火气,他只感觉到了吵闹。
果然,就像某位先贤说过的那样,人与人之间的悲欢并不相通。
杨大伟回过神来,看到了钟小丫的眼睛。
在外人看来,钟小丫此刻应该是笑的。毕竟她的脸在笑,她的嘴在笑,她的鼻子在笑,她的眉毛似乎也在笑。
但在杨大伟的眼中,她并没有在笑。
因为那双干净的眼睛没有一点笑意。
反而在无声地哭泣着。
杨大伟将无处安放的手从桌子上移到了桌下,随后插入了口袋。
在感受到那张奇特名片的柔软后,他的眼前不由浮现出江臣那张笑容温和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