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愚没想到答案是这个。
笑容从他满是肉褶子的脸上一寸寸消失。
老人说的没错,像韩菲这样的不适合战场的修行者,与其勉强修行,倒不如不修行的好。
至少后者,可以名正言顺地躲在后方,不至于死得那么快。
虽然很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但弱小,在如今这个年代,确实是种不折不扣的原罪。
正是因为这种残酷现实的存在,才致使那一批人用汗水和鲜血铸就了如今的梦之国。
“说到底,还是我们这些先来者无能罢了,让这些孩子生在这样一个世界。”大愚喃喃念道着,眼睛微眯,仿佛做梦。
轮椅上的老人也收起了眼底的桀骜不羁,伸手轻轻按住那柄古朴的青铜剑:“这样的世界,不会持续太久的。”
大愚本能就想反驳,曾经他也一度这么以为过。
可一晃数千年时间已过,如今的日月和当时的日月好像没什么分别。
而如今的人间和过去的人间,好像有所改变,但在更多时候,却是没什么改变,依旧是好人坏人各参半。
但是话未至嘴边,就被他咽了回去,而是换成了一句软绵绵的叹息。
“但愿如此吧。”
一瞬的失落过后,大愚又恢复了之前那种从容安详的状态,笑着看着那把藏于鞘中的青铜剑,好奇道:“你到底是谁?是这柄辘轳剑应运而生的剑灵,还是因为其他原因不得已进入其中的某个人?你如今又处于一个怎样的状态,和尚我游历人间千年。怪人怪事也见过不少,可像你这般让人捉摸不透的,却还是第一次见。”
老人无声地叹息了一声,忽然觉得有些冷,伸手拉过搭在轮椅扶手上的毛毯,盖在了身上:“这,是个说来话长的故事了。”
“巧了,和尚我最喜欢听故事,而且现在刚好有时间。”
老人轻摇了下头说道:“不,你没有充足的时间来听我讲述这个故事。这便是我此次找你见面的第二件事,我需要你你立刻动身前往梧桐市。”
大愚有些纳闷,放下手中的茶杯:“我之前可就是在梧桐市被你叫回来的。你如此行事,岂不是多此一举?还是你就是存心使唤着我玩?”
将除了头颅之外的所有身体都再次裹在毛毯之下,老人才觉得寒意消散,手脚重新有了温度。他惬意地闭上眼睛,享受着这来之不易的温暖舒适,继续说道:“并不是多次一举,因为我必须要见你一面。以前我只是听公私二人提起过你,他们说你是个不错的人。可他们虽然有识人之能,但也并非没有看走眼的时候,所以我需要亲自见你一面,来确定大师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这样,我才能做出更准确的判断。”
“哦?”大愚和尚轻轻挑了下眉毛,低头看了自己一眼,而后笑呵呵地说道:“那这么说,局长大人此刻已经做出了判断,也就是说,已经知道和尚我是个怎么样的人了?这我倒是有些好奇,在局长眼中,和尚我究竟是怎样一个人?”
老人轻声笑道:“大师精深博大,岂是我寥寥几眼所能辨识得清的。”
“既然没有辨识得清,那局长大人又为何急于下次判断,不怕自己也看走眼,误了调查局的事吗?”
老人再次睁开了眼睛。不过这回,浑浊的眼睛并没有流露出任何侵略性的气息,而是流露出了真诚与坦然。
他平静与大愚对视了片刻,而后才从容地说道:“这个判断并不仓促。我还是从大师身上看出了一些东西。”
“哦?敢问看出的是什么?”
“看出大师与我虽非同路,但却是友非敌。”
大愚静静地看着老人的双眼,等了片刻,见其毫无变化,笑道:“看来局长大人说的是真话了。和尚我总算是可以松口气了。局长你是不知道,刚才我一到门口,见局里拉响了警报,还以为此次来参加的是场鸿门宴,腿都吓得直哆嗦。就在刚才,局长喝茶的时候,我就特别担心你会不会突然将杯子猛地摔在地下,而后便有五百刀斧手从外面破门窗而入,将和尚我团团围住,当场制服。现在听局长这么说,这悬着的心总算是能放下了。”
“呵呵,大师多虑了。你虽然并未完全加入我们调查局,但从一开始,便是我们调查局的高级供奉,这么多年合作关系下来,一直相安无事。说句自己人,一点都不过分。我们又怎么会对你动手?就是我真的下达这样的命令,恐怕其他人也不会答应,到时候,难堪的恐怕并非大师,而是我自己了。”
“这可不见得。我刚才来的时候,可是一不小心看见了局长在会议上的威风。一声令下,群雄莫敢不从。若你真的要对付我,怕是只透露一点口风,那些小朋友就前赴后继地把我这老骨头给拆个干干净净。”
“大师过于抬举我了。不过坦白说,刚才那一幕,还真不是特意唱给你看的。如果没猜错,大师应该懂得他心通。我话的真假,自能分辨。”
大愚点头。
既是承认了自己懂得他心通,也是认可老人说的话的真实性。
不过既然提到这点,他又借机问出了心中的另一个好奇:“刚才我听你们说,天下桃花于一瞬盛开,这是何故?我在人间走了这么多年,可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种事。这么大的动静,真的有大妖?”
从大愚的口中,老人听出了一丝跃跃欲试的味道。他微微一笑:“莫非大师想要前去降妖?”
大愚没有否认,反而神色认真地点了下头:“据佛经记载,佛陀、菩萨麾下皆有坐骑,俱为大妖。我也想降服一只。”
此话一出,老人眉头微皱。
佛祖菩萨都有坐骑,所以我也要有。
这段话乍听起来好像没什么。
现在人见面打招呼还经常会这么寒暄。
最简单的例子就是:谁谁谁今天穿的衣服真好看,改天我也去逛一逛买一身差不多的。
但如果换个角色换个场景,那意思可能就截然不同了。
比如将主语换成一位手握重兵的将军,将场景换做是早朝之上。
试想一下,手按长刀的将军走出人群,笑眯眯地看着皇帝说道:“哎呀陛下,你座下的这龙椅在哪买的?还挺好看的,我也想要买一张来坐坐。”
在这样的情况下,谁会觉得这位将军是真的只想要买张好看的椅子坐坐呢?
所以大愚和尚这句话,可能理解为是对佛陀菩萨的模仿与致敬,但也可以理解为以佛陀菩萨自居。
至于究竟是哪一种,老人忽然想到了刚才大愚对韩菲说的那句:“我不信佛。”
所以答案好像已经呼之欲出了。
只是这个答案着实有些出人意料。
一个敢于自比于佛陀菩萨的和尚……真是狂妄啊。
即便作为曾经的异闻司主,见过许多特立独行的大修行者,可老人看着大愚慈眉善目的脸,还是忍不住笑了。
他此刻总算是有些明白大愚这个“妖僧”名号的来由了。
果然,只有取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
想到这里,老人忽然想起了一位故人。
那是一位他所见过的最狂妄的人。
即便是自比佛陀和菩萨的“妖僧”大愚,与那个人相比,似乎都差了一点意味。
因为那个人可是曾经试图以凡人之躯与天比高。更让人叹服的是,那个人甚至差一点就真的做到了。
可惜啊,在很多时候,差一点便意味着生死和成败的天堑。
老人轻轻敲打着自己因为久坐而变得绵软无力的大腿,忽然有些怅惘,不知该遗憾还是庆幸。
他缓缓低下头,一如许多年前朝觐那个人的时候。
陛下,时代如您所说,确实变了,但却并非变成了您所设想的那样。
想当初,异闻司有您的支持,何等威风,做事何需像今天这样束手束脚?若是我想要一个人去做某事,甚至都不必亲自接见,只需下个命令,自然会有人替我传达。倘若那人不愿意,也自然会有人帮我劝服那个人。即便那个人是站在修行界顶端的大修行者。
只是到了今天,您不在了,异闻司变成了调查局,我也再没了往日生杀予夺的权柄与力量,甚至终日在沉睡与清醒间苦苦挣扎。
现在我要请人做事,还得小心翼翼和人商量着来。
可虽然事情麻烦了许多,手中的力量也削减了太多,但我却总觉得自己更喜欢今天这个令人也束手束脚的时代。
陛下,要是您还在的话,一定会耻笑我的懦弱与无能吧。
可坦白说,我之所以会这么觉得,还得归功于陛下您。
正是您的死亡与失败教会了我一点:
个人的强权与力量就不应凌驾于法条与制度之上,而无论是弱者还是强者都应该平等地接受法条的庇护与约束。
也唯有此种办法,才能真正建立起一个万世不竭的国度。
就在这时,桌上的青铜剑开始颤抖,似乎想要脱鞘而出。
老人抬起眼皮,看着苦苦挣扎中的青铜剑,轻声笑了起来。
辘轳,你也在想陛下了吗?
听到了老人的感叹,那青铜剑挣扎的幅度越来越大,隐隐有低沉的宛若龙吟的剑鸣响起。
剑柄与剑鞘的距离拉远了一些,露出一小截历经岁月却仍然坚硬锋利的剑身。
长叹一声,老人从毛毯之下抽出自己一只瘦得只剩皮包骨头的左手,轻轻放在了镶嵌有红色宝石的鲨鱼皮剑鞘之上。
但是遗憾的是,辘轳,在万世不竭的国度里,是没有陛下的位置的。
锵——
在听到老人的心声后,那龙吟瞬间变得激昂起来,而剑身挣扎的幅度更是陡然大了一截。
像是有一万条遮天蔽日的黑龙在愤怒,在咆哮。
书桌上的茶杯开始震动,茶水漾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紧接着,所有的书架都开始摇晃。
然后,整座阳楼都开始抖动。
最终,整个调查局的人都感受到了轻微的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