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刚骑车带着周乾往旅店老板指的方向走去。
范无救施展御风之术,带着周羊羽,跟在两人后面。
这时候,太阳已经完全消失在了天尽头,天空已经看不到红色,街道两边陆陆续续亮起了灯火。
与二十年后的那种夜市景象相比,无论是路灯还是店铺的招牌的光亮都要昏暗上不少,色彩上也要贫乏一些,但也因此,少了几分喧嚣与躁动,多了几分安详与舒缓。
除了沿街的店面,那些贩卖吃食、衣服、玩具的商贩们也都陆陆续续开始出摊,使得原本就不宽敞的街道就更显拥挤。
但好在这时四轮的汽车属于极其昂贵的奢侈品,还未普及到几乎没处停车的那种境地,人们出行也大多是自行车与摩托车,所以人潮行进的速度虽然缓慢,但也不像后世,动辄堵住半天不动的情况。
不过也因为为了闪避其他行人车辆,正常只需要五分钟左右便能骑到的路途,花了郭刚二人差不多十多分钟的时间。
到达陈记面馆后,时间还没有完全到饭点,店里的人还不是特别多,并没有坐满。
周乾二人不敢耽搁,赶紧找了个空桌坐下。
按旅店老板的说法,要是再晚一点,就只能看着别人吃了。
周乾与郭刚相对而坐,周羊羽与范无救刚好补上空位。
郭刚点了一份大碗招牌牛肉面。周乾也点了一碗招牌牛肉面,并且根据旅店老板的推荐,又点了卤猪耳朵、夫妻肺片、水煮花生、口水鸡这几道下酒菜,同时还找服务员要了一件啤酒。
菜都是提前准备好的,用卤汁拌一下就好,所以上的很快。色香味俱全,看得范无救砸吧着嘴巴,直感叹自己的修为不够,在这个术法中,还原不出食物的味道,不然他也一定点上几样,好好整一盅。
啤酒上来后,周乾开了一瓶递给郭刚,郭刚有些不好意思,推辞了一下,但周乾盛情难却,最后他只好接过,与周乾对饮起来。
年轻的周乾虽然还没有成为天地集团的老总,但那种凡事尽在掌握的风范,已经能够看出一二。
从一开始,就是他在主导两人的谈话。明明是第一次见到郭刚,但他没有流露出丝毫生疏的感觉,反而熟络地像是在于一个许久未见的老朋友说话。在这样的攻势下,可能也有些许酒精的催化,郭刚渐渐放开了拘谨与束缚。
两个人的谈话也变得随意起来,天文地理,娱乐八卦,历史时政,家长里短,不管懂与不懂,会与不会,全都能侃上几句。
这其实是男人们喝酒聚会时最普遍的状态。
但却让一旁默默看着的周羊羽不由地生出了些许难以形容的感觉。
这样的周乾,是他从来没见过的。
周乾虽然在外面是说一不二的主,但回到了老周家,家庭地位也就和周羊羽处在伯仲之间。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即便在家,也都是表现得规规矩矩,端庄沉稳。
老爷子不喝酒。他也不敢喝。
至于周乾在外面究竟什么样,周羊羽从未见识过,也不得而知。偶尔听闻一两句,也都是夸赞周乾稳重可靠的。但那些场面话的真假,鬼知道是否属实。
可即便这样,一个借着酒兴跟人胡吹海喝的周乾,还是周羊羽无法想象到的。
不过这两个人的酒量是真的不行,一件啤酒才下去一多半之后,便已经满脸通红,身体虽还未摇晃,但眼神已经有些迷离,说话也开始有些含混不清。
趁着周乾点烟的空档,郭刚好像终于忍不住,开始和周乾倒起了苦水,说起自己弄丢了儿子的歉疚,说起家人的理解与不理解,说起别人的异样眼光,说起一次次满怀希望又一次次失望,说起自己这几年都不敢做梦,因为一做梦,就会看见儿子哭着被人贩子强行抱走的场景。
他说他就很羡慕周乾,明明是一样的年纪,却能够家庭和睦。
这一句话下来,给周乾也说得不对劲了。
他一口气吹完了一整瓶啤酒,一抹嘴角,便也同样在酒意的怂恿下向着郭刚倒起了苦水。
他是家庭和睦,但却并没有郭刚想象的那么美好。
出来工作多年,没给家里寄过一分钱。逢年过节,也鲜少回去看望老人。有了孩子,情况也并没有变得好起来。
孩子交给了两个老人带着,而他和媳妇这继续在外打拼着。偶尔回去一趟,孩子都不认识他了,连抱也不愿让他抱。
而在事业上,那他就更倒霉了,之前白忙活了好几年,啥也没落下不说,今年好不容易有了起色,弄了个小厂,招了一批工人,开始生产,却在销售上出现了问题。上个月,他好不容易在一次展销会上碰到一个客户,两个人相见恨晚,谈了许多经商之道,互相引为知己,客户也很给力,当场就下了一笔大单。当时不知道是不是酒喝多了的缘故,他竟然没与对方签合同。而等产品生产出来之后,他再与对方联系,对方却完全不记得曾下过这笔订单的事了。他此次来到此地,也是为了找那个客户要个说法,只可惜还是吃了个闭门羹。
这一批货砸在手里,他不光一年白干,可能未来几年几十年,也是白干。
所以他与郭刚,不过是半斤八两,难兄难弟,谁也不必羡慕谁。
因为求而不得的缘故,他对周乾有家不回以至于让儿子都不认自己的做法表示很不能理解。若说周乾生意上红红火火也就罢了,可偏偏周乾什么都没能混出来。
在酒精的驱使下,他的语气都显得有些冲。
面对郭刚的质问,周乾摇了摇头,不想解释,只是端起酒杯,要与郭刚一起走一个。
但郭刚却好像酒气上头一般,不仅没与周乾走一个,反倒放下了筷子与酒杯,好像周乾给不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今天这顿酒就喝到头了。
周乾不知是出于醉意,还是出于苦闷与压抑,沉默了一会儿后,竟真的磕磕绊绊开始了解释。
大学毕业之后,他和父母说起以后的人生规划。当时正是国家大力发展经济的时候,新闻上铺天盖地报道一些年轻人如何白手起家,挣下丰厚家产。受这些人的影响,周乾觉得自己不比那些人差些什么,也想着到羊城与渔城那片遍地是黄金的地方下海经商。
然而一向通情达理的父母一听他是这个打算,却仿佛换了个人似的,不仅不支持,反倒大力反对,并向他提出了两人的要求。父母希望他回到县城老家,到体制内上班,一是为人民服务,小县城落后,就需要他这样的大学生人才去建设:二是两个老人年纪也慢慢大了,在家能有个照应:三是工作稳定,以后一辈子都吃喝不愁,而下海经商无疑是条不归路,淹死得多,发财的少。
但周乾却不喜欢那种宛若死水一潭的生活,也不想将自己的一辈子都耗在家乡那么个落后又贫困的小县城里。
他渴望外面的世界,觉得“天生我材必有用”,渴望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来。
为此,双方进行了一次次的争吵,但双方谁也没能说服谁。最后,许久未曾打过他的老父亲甚至不惜动了手,想要改变他的想法。但他却没那么容易屈服,一气之下,在毕业后,也没回家,而是直接选择了南下,走的时候,还寄了封家书,扬言日后一定要“衣锦还乡”,否则就绝不回家。
可到了外面,他才发现,两个老人说的其实也有许多对的地方。这个世界很复杂,人更复杂,而那些东西都是年轻没有经验的他所很难掌控的。
几年下来,他堪称阅历丰富,被骗到过传销窝点,睡过大街,也被别人当骗子举报过,但那些企业家们说的遍地都是的黄金,却是半块都没有见过。
唯一碰上的一件好事,便是碰上了现在的媳妇儿,不嫌弃他好高骛远,愿意跟他一块拼搏过日子。
但他却因为与父母置气,连场结婚酒席都没给媳妇办过。什么彩礼三金的,更是别提了。
之后有了孩子,媳妇觉得结婚不让老人知道就已经很不好了,总不能连孙子都不让爷爷奶奶看看。
于是周乾离家几年时间,第一次选择回家。
到了家后,一路上担心的难看场面并没有发生,父母对他虽然没什么好脸色,但内在的关心与想念却也是遮掩不住的,而对他突然带了一大一小两个人回家的事情,尽管也有些不满,但很快又全都被喜悦给冲走了。而在媳妇的说和下,他与父母开诚布公地进行了一次谈话。
在这次谈话中,他得知了父母反对他去下海发财的真正原因。
原因其实很简单,两位老人很清楚自己的儿子,是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性格,既然要做,就绝不会小打小闹,必然要做出一番名堂。但在两位老人眼中,小商人也就罢了,大商人就十有八九会成为祸国殃民的资本家,与过去的地主老财也并没有什么区别,反正都是骑在广大劳动人民头上作威作福的毒瘤。
于私,整个老周家的上几代人,都是在地主老财的剥削下艰难度日,他们作为后人,又怎能忘记这种仇恨与屈辱?
于公,先辈们付出了无数的鲜血与汗水,搬倒了压在人民头上的“三座大山”,建立起了现在的梦之国,又怎么能因为一点个人的欲望而重新“开门揖盗”?
在这两种情况下,两位老人又如何能坐视自己儿子做出这种数典忘祖之举?
其实父母说的这些,周乾又怎么会不知道?
从小父母对他的耳提面命,早就让他也对这所谓的资本深恶痛绝。
但他却也知道,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在目前的社会环境中,国家想要繁荣,人民想要富强,就不可能绕开“资本”这个东西。
历史上的“海禁”与“闭关锁国”都验证了这一点。
他告诉父母,“资本”只是一种工具,和枪杆子都是一样的东西,其是正是斜,为恶还是为善,关键还是要看他掌握在什么人手里。
所以他此番下海经商,不仅要成为一个“资本家”,还要成为一个“好资本家”,为国内的其他“资本家”们竖立起一个好的榜样。
两位老人却并不能为他的这番话说服,因为在老人看来,“资本”的强大之处在于它能腐蚀掉一个人的灵魂。而当资本累积到一定程度后,其天然地想要扩张的惯性便会裹挟“资本家”。到时候,就不是周乾想要做一个“好资本家”便能做一个“好资本家”的问题了。
而周乾给出的理由也很简单,既然当初公私二公能够秉持本心,不为“枪杆子”腐蚀,不选择“黄袍加身”,那他为什么不能抵御住资本的侵蚀?
即便他比不上公私二公,那资本的力量不也比不上枪杆子来得强大吗?
周乾的这番话说的着实是有些“曲高和寡”了,尤其是他对面坐着的郭刚不过是个初中肄业的文化水平。
但不知出于对周乾这个大学生身份的敬重,还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无知,郭刚一直没有说话。
直到周乾搬出公司二公的名头,引得听到了一些周乾说的话邻桌哄然大笑时,他才举起酒杯,敬向周乾,笑着说了一句:“你喝醉了。”
周乾闻言顿时有些不高兴,站起身来,摇摇晃晃给郭刚半满的杯子倒酒,可却因为手抖,一瓶酒洒了大半,而后他才与郭刚碰杯大声地否认道:“我才没醉!”
众所周知,醉汉最常说的一句话便是“我没醉”。
这一句话就坐实了他喝醉的状态,引得那邻桌几人又一次哄笑起来。
于是周乾自己也笑了起来。
可看着父亲的笑容,坐在其左手边,也保持保持清醒的周羊羽却笑不出来。
因为周乾低头倒酒的时候,他分明从周乾眼中看到了一丝名为寂寞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