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个瞬间,周羊羽很想拍案而起,去怒斥那些嘲笑周乾的看客们,这个男人并不是在说大话,也不是在说醉话。
在之后的二十年时间里,这个男人用自己的实际行动,验证了今天的这番话。
他将眼下这个即将濒临倒闭的天地建材有限公司,发展成了天地集团,发展成了梦之国乃至在世界都首屈一指的商业巨舰。
他成为了一个资本家,一个毫无疑问的大资本家。但他也没忘记当年对父母的承诺,当一个有良心的“资本家”。
他也没有忘记,天地集团的“天地”二字,取自“为天地立心”。
天地集团在二十年后,一直是大多数梦之国年轻人心目中最好的入职公司。不仅仅是因为天地集团排在世界五百强前列,更因为她安分守己,不炒房,不垄断,不欺骗用户,还知道把员工当人看。
五险一金,八小时工作制,法定节假日,足额发放加班费,这些劳动法规定的条目,她每一条都遵守的很好。
她不会给员工画大饼,能做的到才说,不能做到的绝不承诺。
她不会在年终奖抽奖时搞暗箱操作。
她不实行末位淘汰制度,但也绝不养领导亲戚等闲人。
她不歧视女性,也不歧视中年人。
她不会因为搞什么“狼性文化”而折损员工的尊严,也不会用降薪等手段来测试员工的忠诚度。
她不会仗着自己的法务部强大,就去“欺凌”那些并没有犯错的离职员工。
她不会将低质量的产品以高价卖给国人,却用高质量的产品以低价卖给国外。
她也不会向客户征收巨额“智商税”。
此外能说道的东西还有很多很多。
当然,也有人疑惑,这样一个遵纪守法的天地集团,是如何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的。
其实原因很简单。
因为天地集团真的会让利于客户与员工。但很多人都不信这一点。
事实上,天地集团的净利润在同级别公司中低得离谱。
对于很多企业来说,少赚便是亏。但在天地集团,不亏便是赚。
至于投资者会不会对此行为不满……
抱歉,你爱投不投,反正总有人投。
周乾与方珏两个最大股东每年获得的薪酬与分红的比例在同级别企业家中同样低的离谱。
他们每年都会从自己的薪酬与分红中拿出很大的数额来回馈优秀员工。
用他们的话来说,他们一年少赚几十亿其实无所谓,反正不影响他们当首富,但这几十亿分到天地集团十几万员工手里,却是一笔不菲的年终奖。
这还不是最离谱的。
最离谱的是,就这样一种败家的经营管理方式,却让天地集团这么多年,没有一年真的亏损过,也让败家子周乾与方珏夫妇一连几年蝉联梦之国财富榜榜首的宝座。
但最后,周羊羽终于还是没能站起来。
范无救说过,他改变不了什么。
此外,这么多年里,周乾始终在争议与嘲弄中砥砺前行,一步也未曾退缩过。
这个男人根本就不需要他的维护。
更何况,这些人的笑声,比起后来那些键盘侠们的“尖酸刻薄”,不过是小儿科罢了。
又一杯酒下肚后,郭刚与周乾两个人都有些摇摇晃晃了。
哆哆嗦嗦夹了筷夫妻肺片,放入口中后,郭刚忽然开玩笑一般地问了周乾一个问题:“话说你以后万一真的发财了,成了大资本家,却也犯了那些被吊在路灯上的资本家一样的错,那又该怎么说?”
周乾打了个酒嗝,放下酒杯,眯着双眼说道:“那这样其实也不错。我跟我爸说,以后若我真的成了那样的人,就得劳烦他老人家大义灭亲,亲手将我杀死,而后剥皮楦草,挂在路灯之上,以供后来者警醒。”
这话一出,郭刚与邻桌那几个人都忽然沉默了。
片刻之后,邻桌有人端起酒杯,笑着问道:“那你家老爷子答应了没?”
周乾很郑重地点点头:“答应了。”
这回邻桌几人与郭刚不再沉默,而是又笑了起来。笑声中,那人站了起来,遥敬周乾一杯酒:“就冲这句话,我高低得敬你跟你家老爷子一杯。”
说完他就将杯中啤酒一饮而尽,将酒杯倾覆过来。
周乾也跟着喝了一杯,同样倾覆酒杯。
其他几人鼓掌喝彩一番,然后便也没再多说,而是继续喝起了自己的酒。
显然,是将周乾当做一个彻头彻尾的醉汉了。
然而周羊羽却不能这么想。
他转头看向范无救:“范老哥,你说我爸他到底醉了没?”
范无救盯着周乾看了片刻,摇了下头:“我本事不够,看不出来。怎么了?”
周羊羽轻呵了一口气:“关于这剥皮楦草,其实我们周家还有一桩口口相传的典故。”
“哦?这话怎么说?”范无救挑了下眉毛。
“当初我太爷爷,也就是我爸的爷爷,他以前是给一户地主家里当下人。那户地主家,还给他取了个名字叫周狗。后来公私二公揭竿起义,建立赤色黎明军,我太爷爷就加入了。
没过两年,赤色黎明军打败我老家当地的军阀,并举行了审判大会,对那几个助纣为虐、鱼肉乡里的地主老财进行清算,其中就有那个我太爷爷的主家。那地主经过审判,罪不可赫,当初被枪毙了。尸体也在审判大会结束后便被埋了。
但由于那些地主身前所作恶事太多,犯了众怒,许多民众觉得光枪毙他实在是太便宜他了。当天夜里,一群老百姓摸黑将那几个地主的尸身给挖了出来,想要将之挫骨扬灰。然后就有人提出了这剥皮楦草、悬尸示众的提议,得到了众人的一致认可。而我太爷爷也在那群人之中,自告奋勇,接过了这个活。而他下刀的对象,就是当年为他取名周狗的地主。
当然,这件事违反了赤色黎明军的纪律。事后我太爷爷也因此遭到了处分。刚因作战英勇得来的连长位置没了不说,还被一抹到底,重新从一个普通士兵做起。
但根据我爷爷的讲述,太爷爷他老人家对自己做的这件事并不后悔。他唯一有所遗憾的是他当时刀工不好,没能将皮完整地剥下来,弄了张破破烂烂的,悬在路灯上,被风一吹,断成了两截,其中一截被闻风而来的野狗叼走,吃下了肚。
我太爷爷当时将剥皮的刀保留了下来,准备当做传家宝流传下去,同时立下了个规矩:要是我们老周家以后有后人,胆敢向那些地主老财一般,犯下这等横行乡里鱼肉百姓的缺德事,周家当有男丁请出此刀,让其感受一下千刀万剐的苦痛。
本来按照传统,这把刀应该是留给长房我大爷爷的。但我大爷爷三爷爷战死沙场没来得及留后,二爷爷因病早夭,于是这把刀便传到了我爷爷手中,就收在他卧房的一个木箱子里。那是一把杀猪匠用来剥皮的刀,就收在我家祖宅那边。我小时候还翻出来玩过,拿到村里那些同龄人面前炫耀过,结果被爷爷用皮带狠狠抽了一顿。
因为这件事,我也从王晓雨她爷爷口中得知了关于我爷爷年轻时候的一件事。
我爷爷虽然当了大半辈子的教书匠与村书记,带着眼镜,看上去斯斯文文,但年轻时也当过兵,扛过枪,可惜他生得晚,仗都被老一辈先烈们打完了。他也就很快退伍,回到了老家,娶妻生子。但因为这段当兵的经历,他被推选为当时乡里的民兵队长。
后来有一年秋天,那时我爸都才几岁,还穿着开裆裤,乡里从北边跑来一伙流寇,二十来个人,六条枪,杀了乡里一户人家老老少少八口人,抢了粮食和一个女人,猫到山里去了。据说是要当什么皇帝,封了一堆大将军。”
范无救笑了笑:“那个年代,不少这样的蠢材。各地派出所剿灭的皇帝加起来恐怕有小一百。”
“我们那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不到半天时间,消息便传遍了整个乡,弄得整个乡人心惶惶。这时候,也是我爷爷站了出来,领着当时的民兵队,进山搜捕。
那伙人人生地不熟的,很快就被民兵们发现了踪迹。但那帮匪徒可能是见过血的缘故,凶悍异常,见逃不脱了,拼死抵抗,打伤了好几个人。
眼看强攻不成,又怕那伙贼寇狗急跳墙,伤了那人质的缘故,我爷爷孤身前去谈判,隐瞒了自己民兵队长的身份,而以村支书的身份顶了上去。
可能是见我爷爷戴着眼镜的缘故,那帮贼寇果然上当,不过却没把我爷爷送还,而是一起扣押了起来,准备当做筹码。
而就在剩余的民兵焦急等待的过程中,可能一个多小时的时间吧,我爷爷一个人押着十几个匪徒下了山,把当时的乡民们与赶到支援的警察全都看傻了。
事后经过审讯,警察才从匪徒口中得知,我爷爷不知怎么的,在身上藏了那把剥皮刀,还没有被搜出来。同时他又表现得极其的懦弱胆小,哄骗得那自封的大楚皇帝放低了戒备,亲自上前来审问和戏弄我爷爷,结果被我爷爷一个趁其不备,干净利落地抹断了喉咙,躺在地上哀嚎。之后,我爷爷便用那半死不死的大楚皇帝,与剩下的那波大将军们谈判起来。那群人能被这种谎言诱惑,本就是愚笨不堪的蠢材,只是听信了那大楚皇帝的谎言,才做出如此利令智昏之举。此刻眼看这大楚皇帝是活不成了,而我爷爷又告诉他们,除了之前在抢劫时杀人的人,通通缴枪不杀。于是那些人该如何选择,已经很清楚了。
而那些自知杀人,罪无可赦的几个想要反抗,却被那更多的求活者给控制与杀死了几个。之后才有了我爷爷一个人押着十几个匪徒下山的场面。”
所以我爷爷在老家那边说一不二的名头,只有一小半是因为教书匠与村支书的名头,剩下的一大半都来自于这件事。”
范无救此前也就刚才与周羊羽的爷爷接触了一下,聊了几句,只觉得对方是个文质彬彬的醇厚老者,却不想竟然有过这样一桩壮举。他不禁肃然起敬,感叹道:“难怪你爷爷能养出你爸这样的儿子。这可真是虎父无犬子。只是可惜,你爷爷生得晚了些,不然又是一名智勇双全的将军。”
周羊羽却轻声笑了一下:“其实我倒挺感谢他生得晚了,没赶上战争,不然说不准就没我爸了。”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吟罢这句诗,范无救轻叹一声,“所以你是想说……”
周羊羽看着与郭刚聊得不亦乐乎的周乾,点了下头:“我是想说,这并非只是一句醉话。”
“因为如果我爸真的走错了路,我爷爷完全有能力做到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