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无救发呆的状态引起了周羊羽的注意,他顺着范无救的视线看过去。
金色的阳光一如往昔,平铺在稍显平静的江面上,犹如为其镀上了一层金色的鱼鳞,晃得人有些眼花。
除此之外,便是稀稀拉拉的货船慢吞吞地从脚下经过。
周羊羽揉了揉眼,还是没能从辽阔的江面上找到能被范无救如此出神注视的东西,好奇地举着苹果在范无救眼前晃了晃,然而这个修为高绝感知灵敏的黑无常却对此毫无察觉。
他只好用手轻轻推了范无救一下。
“想什么想得那么出神?”
范无救回过神,砸吧了两下嘴巴:“我在想当初那猪肉的味道。”
“能让你如此恋恋不忘,想来那猪肉的味道一定很好吧。”周羊羽有些羡慕地说道。
猪肉他吃得多了去了。煎煮油炸焖烤,白水椒盐五香麻辣,但凡日常能够想象得到的烹饪方法,周羊羽都尝试过。
不过就像人与人是不同的,猪肉与猪肉其实也是不一样的。
而能被端上祭台供奉圣人的猪肉,不管其实怎么养得又是怎么烹饪的,味道总归不会太坏不是?
更何况,有些东西吃得并非食物本身的味道,而是格调。
所以一盘凉拌西红柿只能卖六块,而一盘火山飘雪能卖七十八块。
别问为什么?
问就是西红柿外国进口,无土化种植出来的,切墩的是御膳房传人,摆盘的是世界插花大赛金奖得主,就连那白砂糖也是大匠人古法手工精心熬制而成,只此一家。
虽然周羊羽觉得这种事情挺傻逼的,但没办法,这世界有的是不在意钱的有钱人和假装不在意钱的韭菜,他能怎么办?
而既然一盘火山飘雪能卖七十八块,那从圣人庙宇的供桌上端下来的贡品猪肉能卖多少钱?不得在后面添三个零?还得是按人头收钱。
就在周羊羽为着自己的商业天赋暗自鼓掌之时,范无救轻声笑了起来。
“是啊!那确实是我吃过的,滋味最足的猪肉了。”
他将视线从最远处往回收了一点。
记忆中的时间也随之往后推移了一点。
那一天,那位见习勾魂使者帮同事跑腿送一份文书,路过初代府君的草庐,却见一向不讲究吃喝的初代府君对着面前的一碗猪肉面露难色。
因为文书要的急,他没敢耽搁,招呼都没打就匆匆过去了,可送完文书回过头到了正门口,那碗猪肉原封不动地摆在初代府君案桌之上。
当时恰巧四周无人,这个见习勾魂使者可能是哪根筋没搭对,居然破天荒地装着胆子,走到了草庐前,笑着说道:“府君不喜欢吃猪肉啊,不如我替你分忧?”
本就是一句玩笑话。
可谁知道,府君竟然真的应了,而且还抬起头,露出了很高兴的神色对他说道:“早就知道你范使者有个阴司小孟尝的称号,专为别人分忧解难,却不想回也有这份荣幸。”
这一句话倒是让这个见习勾魂使者彻底坐蜡了,呆立当场,一动不动。
初代府君见其没了下文,竟然还主动端着那碗猪肉站了起来,走到他面前。
“就是一碗冷猪肉而已,不用客气。”
初代府君说得简单,但这个见习勾魂使者可不傻,才不敢就此当真。
他虽然样貌粗疏,但在活着的时候,也曾有过正儿八经地秀才之名,所以他很清楚,这碗冷猪肉,便是整个天下也没几个人吃得上。
说得再难听点,这碗冷猪肉可不是什么人想吃就能吃的。至少阴司那么多任府君,都不是全部有资格吃的。
而要是像他这样的人敢吃了眼前这碗猪肉,那就是毫无疑问的僭越,是毫无疑问的大不敬,安上个欺师灭祖的名头好像也没什么不合适。
若是被人知道,怕不是要被人扒光了衣服弄去游街示众。万一再不幸运一点,遇到个性格过激又爱较真的,便是借机将他打死,也不是没有可能。
只是那初代府君好像看出了他的顾虑,一把抓住了他的一只手,将碗硬塞到了他的手里。
“放心拿去吃。我给你的,怕什么?要是谁有意见,就让他来找我!当然,你要是乐意在这吃也行,正好方便我待会把碗还回去。”
看着眼前的初代府君,那勾魂使者却惭愧地发现,自己自以为聪明,知晓世间人心,但却好像从来没有真正看明白过眼前这个儒生。
他是谁?一个小小的见习勾魂使者。
而对方是谁?阴司的初代府君!
他们之间的地位差距,就好像活着时候的他与那高高在上的人间帝皇一般巨大,隔着难以跨越的鸿沟。
可这位初代府君,却居然愿意将自己身份地位的象征送与他品尝。
若说是施舍,那也就罢了。
但那见习勾魂使者却怎么都无法从那个儒生的眼中找到施舍的意味,反倒看到了一种被帮助后由心而发的感激。
一直点头哈腰装孙子装惯了的可怜虫,忽然有一天被人平等相待笑脸相迎,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那当时的见习勾魂使者便是什么感觉。
在这种感觉的趋势下,一直谨小慎微本分守纪的见习勾魂使者突然做了一个绝对可以说是大胆的决定,竟然真的接下了那碗猪肉,并且大咧咧席地而坐地吃了起来。
初代府君给见习勾魂使者拿了双干净筷子,但见习勾魂使者却没要。
因为他就是想试一试用手抓着吃的那种满足感。特别是应该没有人曾用这种方式吃过这种猪肉。
毕竟能吃到这猪肉的无一例外,皆是世间公认的谦谦君子,做不出这种失礼之事。
肉一入口,见习勾魂使者立刻明白了初代府君为何会面露难色了。
作为祭品,这猪显然是被精心饲养过的,肉质肥嫩,油脂十足。若是滚烫着吃,再蘸点蒜酱,那可能别有一番风味。但眼下这碗猪肉被蒸熟,再被端上供桌后,之间经过了很长时间的仪式,才能真正可以被享用,此时已经完全冷透了,渗透出来的油脂已经凝为厚厚一层的白霜附着在表面,更显油腻。
而且这烹饪的厨子估计没以为这肉真的会有人吃,明显偷了懒,连一点调味品都没放,滋味寡淡,又腥臭无比,最关键的是,可能是离着香火近,被熏了挺长时间的缘故,这猪肉吃着还带着一股子香烛的味道。
坦白说,这无疑是这位见习勾魂使者此生吃过的最难吃的猪肉。放在他家道还未中落之时,若是有厨子敢让他吃这的玩意,他怕不是能把对方的腿都给打折了。
但那已经是老黄历了。
眼下的这个见习勾魂使者,哪里还有条件去讲究这些?
死后成了阴差这些年里,这位见习勾魂使者每天只能以阴司发放的香火蜡烛果腹度日。
而那香火蜡烛吃起来究竟如何?
味如嚼蜡这个词早就说明了一切。连鸡肋都比不上,提供的饱腹感也带着一股子廉价又虚假的味道。
很多时候,这个见习勾魂使者吃完香火蜡烛,都觉得是不是吃土都比这来的更为舒服。
要问他为何不吃香火蜡烛之外的东西?
他倒想吃,可上哪去弄?
他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也无兄弟姐妹,生前纨绔不堪,连个妻妾都没混上,至于子嗣那就更别提了。
如今怕是记得他的活人都没几个了,谁又会闲着晦气没事做,好端端祭祀他?
而且贡品这东西,最是玄奇,乃供奉者诚心所化。若心不诚,则送不到远乡。
若这贡品不是送给你的,你便是去偷去借去抢,也终究是无福消受。
从这点来说,初代府君把供给自己的贡品拱手让给这个见习勾魂使者,就不是一件轻松的事。若是没有足够的修为神通,根本不可能让那位勾魂使者真实品尝到这碗冷猪肉的味道。
即便那位府君修为通天,他也没有改变这碗猪肉的固有属性。
因为它被供奉上来的时候就是冷的,所以送给见习勾魂使者吃的时候,也只能是冷的。
当然,这些知识点都属于修行界的高端知识了,当时的那位见习勾魂使者是不知道的。
但这并不妨碍他对初代府君的感激。
毕竟一个饿了几十年的人,居然能够再次品尝到猪肉……其实在这个时候,这碗猪肉到底好不好吃,是香是臭,是冷是热,都已经不重要了。
它带给舌头、喉咙以及胃部的感受是真实的,这便够了。
对于很多阴司的阴差来说,这是让他们从远乡哀伤且沉重的工作氛围中维持自身人性不被神性所全然侵蚀的重要途径。
阴司里的阴差如果性格较为冷漠,一般来说,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他真的性格冷漠,二则是有可能他很久没有吸食到人间香火了。
毕竟让一个很久没感受过爱与温暖的人热烈起来,那无疑是一件刁难人的事。
从这点来说,这碗猪肉对于这位见习勾魂使者更是意义重大。
想到这里,范无救忍不住笑出了声。
其实自从他接下这个代理府君的担子之后,有好多阴司的老朋友都“埋怨”他的莽撞,也好奇着他如此做的理由。
有些人觉得他这么做是为了利用代理府君的权限来找到采桑姑娘,还提醒过他要小心,不要误入歧途,做一些不该做的事。
他对此也都是一笑了之,并没有给出解释。
但估计那些人打破头也想不到,他之所以这么做,其实从来都不是为了找到采桑姑娘,而只是为了一碗又腥又腻的冷猪肉而已。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一饭之恩,当涌泉相报。”
好像有些配不上我义薄云天范无救的帅气。
对了,还有一句似乎正合适。
“君以国士遇我,我故国士报之。”
范无救笑得更大声了。
府君,你且安心。
除非我死,阴司不会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