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无救许久没有说话。
之前他关注老周家很长一段时间了。可因为工作太过繁忙的缘故,他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周乾与方珏这对夫妻身上。对于周乾的父母,倒是没如何在意,只是知道这是对很不错的年轻人。可到底如何不错,却没怎么去了解过。
而眼下看来,对方何止不错?
难怪能养出周乾与周羊羽这样的子孙。
而再想想周羊羽的太爷爷、大爷爷以及三爷爷,这老周家一家不就是妥妥的满门忠烈?
也难怪调查局那边如此优待周乾。
不过现在再看,那些优待反倒也不算是优待了。反倒有些吝啬了。
前几天要不是书店这边介入,这小子说不准就葬身妖腹了。若真是如此,看他们调查局上下到了来年清明的时候,怎么有脸到周家祖孙几代的坟前祭祀!
“不过好在,事情总归是往好的那个方向发展了。你爷爷最终也没有机会执行你太爷爷定下的家规。”
周羊羽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是啊。”
之后,周羊羽与范无救都有些无话可说,只是怔怔坐着,看着郭刚与周乾喝酒。
经过刚才那一番话之后,郭刚与周乾都仿佛卸下了心中的防备,说话便更加走心起来。
对一个认识才不过个把小时的人交心,这种事乍一想好像没什么道理。
但其实细一想的,却也合情合理。
人与人之间关系的远近从来不止由相处时间这一个因素来决定。
同事十年二十年,却只是点头之交的情况不少见。见了一面,聊了几句却相逢恨晚的情况,同样不少见。
而眼下的郭刚与周乾经过这短暂的相处,都已从对方身上看到了一些自己的影子。
同为天涯沦落人,各有各的伤心事。
也俱是要强之人,心中诸多苦闷,都不愿与家里的婆娘分享,更不敢找父母倾诉什么。
而且有些心事,反倒是对于熟人不好说,对于陌生人却可以“畅所欲言”的。
因为与熟人说了,可能“拖泥带水”,之后还有更多的问题缠上己身。
但与陌生人说了,反倒没这种风险。
反正不过是擦肩而过的过客,说了什么都可以当做是一番醉话,待酒醒分别之后,便将之当做一场梦,各自前行,各自安好。
话越说越多,酒越喝越慢。
但天下终究无不散之筵席。
总计吃了一个多小时时间后,两个人的心中郁垒吐了个七七八八,好像实在没什么好说的。两双醉眼沉默对视片刻,相视一笑,准备走人。
可在付钱的时候,又发生了一点小插曲。
这一顿饭吃了足足十六块钱。
吃的很少的郭刚抢着说要付钱,但周乾却怎么也不让,非要自己来付。两个人僵持不下,争执了半天,郭刚终于没忍住,善意地提醒了一下周乾,他的钱被偷了的事实,却不料,周乾哈哈笑了笑,从皮衣外面的口袋掏出一个钱包,随后又将手伸进了皮衣里面,摸了半天,掏出一个一模一样的钱包,一手拿一个,晃了晃。
“我现在出门,其实都习惯带两个钱包。外面的放一点钱,里面的放多一点。没办法,之前被偷过几次,只能多点心思了。所以郭哥你别担心,我这有钱。”
郭刚愣了一下,有些不解地问道:“那你刚才在旅店还那么说……”
周乾眨着眼睛笑了笑:“我要不那么说,怎么能让旅店老板晚上睡觉少翻个身?怎么能省下二十块钱?又怎么能认识郭哥这样值得处的朋友,喝上这么一顿痛快的酒?”
周羊羽听到这,才明白范无救刚才为什么会说周乾会做人了。
郭刚瞪大眼睛,盯着周乾看了片刻,但还是有些不好意思“吃白食”:“你有钱归有钱,可不是做生意赔了吗?你也不容易,家里还有媳妇孩子要养。”
周乾满不在乎地摆摆手:“我那生意赔的数目,多这十块少这十块,根本无关紧要。”
“要不这样,我们也不必争了,就一家一半。”说着,郭刚就拿出钱包,数了八块钱,拍在了桌上。
周乾还想再说什么,可看着郭刚皱起的眉头,却也只好听从了这个想法,也数了八块钱,加在一起,递给了服务员。
付完了钱,两个人也没有再坐一会儿的想法,相互扶着往外走。
来到门口,郭刚摸出车钥匙,准备如同来时那样,骑车带着周乾离开。
周乾皱眉说道:“我们都喝了酒,还是推着走吧。”
郭刚则不以为意地说道:“没事,才喝了这么一点。不用担心,肯定把你安全送到地方。”
周乾郑重其事地摇了下头:“郭哥你不怕死,我还怕呢。家里老婆孩子都还等着我呢。”
郭刚听了,插钥匙的动作一顿,讪讪笑笑,但还是将车钥匙收了起来。
之后,郭刚在前把着车龙头,周乾在后扶着车尾,合作推着摩托车往旅店方向走。
周羊羽和范无救则慢吞吞跟在后面。
此刻的天已经完全黑了,昏黄的路灯也比刚才更亮了一些,街道两边基本已经被琳琅满目的货摊占满,行人被夹在其中,艰难移动。
不知道是不胜酒力还是什么缘故,郭刚与周乾都显得很没有精神,也一直没有说话。只偶尔在此起彼伏的叫卖声中听见小孩喊着爸爸妈妈的声音,才会转头去看上一眼,但旋即又会收回视线。
十几分钟的路程,两个醉酒之人走了半个多小时。
回到旅店时,旅店老板正戴着老花镜,就着灯光在看报纸,听见两人进门的动静,抬头看了一眼,发现两个人面色潮红,呼吸急促,走路也摇摇晃晃后,皱了皱眉,抬手在鼻前扇了扇:“热水都已经烧好了,要用的话,自己去后厨打一下。房间里有暖壶。”
两人笑笑,推着摩托车进了院子。
郭刚支车架的功夫,周乾好像想起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一般,一拍大腿:“郭哥,我突然想到个好法子。我觉得你这几年持续不断找儿子的经历,完全是一个不错的新闻素材。我认识一个记者,可以帮你联系一下,让你登个报,弄出点动静来。”
郭刚摇摇头:“我不要募捐。”
“嗨。你说什么呢!”周乾轻轻在郭刚肩头锤了一拳,“什么募捐不募捐。我的意思是,你可以把你找儿子这个事弄到报纸上,这样就可以有更多的人看到这个新闻,说不准就会有好心人看到你儿子,然后联系你,这不比你一个人这样漫无目的的瞎找要管用?”
郭刚又摇了摇头:“在报纸上登寻人启事的方法,我之前也问过,要很多钱,我拿不出来。”
周乾不得不苦笑着说道:“哎呦喂,我的郭哥啊,你怎么脑子就转不过来弯呢?在报纸上登寻人启事是要钱,但我们这不是登寻人启事啊!我们是在给报纸提供优秀的新闻素材,是在帮他们记者与报社的忙,我们不要他们钱就算不错了,他们怎么会好意思找我们要钱?”
“这不是一回事儿吗?”
“这当然不是一回儿事。”
不知是不是酒意上头的缘故,郭刚还是没反应过来,迷瞪着双眼,不说话。
“怎么跟你解释呢?”周乾挠了下头,又一拍大腿,“郭哥你去银行做过贷款没有?”
郭刚不知道向银行贷款跟这件事有什么关系,但还是摇了摇头:“没有。”
“那也没关系。反正你知道贷款是怎么回事对吧?”
“不就是借钱吗?”
“对了。就是借钱。那郭哥你觉得,在这个贷款过程中,你跟银行双方,谁是大爷,谁是孙子?”
郭刚支支吾吾说道:“应该是……我吧。毕竟我是欠钱的,人家是借钱的。”
“错!”周乾拍了拍郭刚的肩膀,“郭哥你这话就错了,大错特错。”
郭刚更迷糊了。
过往的经验都让他想不到自己哪里说错了。
周乾微微一笑,继续说道:“我告诉你,借钱的时候,你是大爷,银行才是孙子。”
郭刚终于没忍住:“为什么这么说?”
“你想想,银行借人贷款是为了什么?为了赚取利息呀。不把钱借出去,他银行上哪去收利息?赚不到利息,那些银行职员的奖金、逢年过节的礼品怎么来?你是借银行钱了,但实际上,你是在给银行送钱啊。你那么多利息是白交的吗?你说说,既然你是给人送钱,那当然你是大爷,银行是孙子了。当然,这是建立在你能还得起钱的情况下。你要是还不起钱,银行要多看你一眼,那就算他是孙子。
话说回来,和这相似的道理,你去报社要求登寻人启事,那是求人办事,可能算做是孙子。但你的情况与一般的寻人启事又不一样,你这几年全国各地到处跑的行为,搁谁看到不得竖个大拇指?我敢断定,你的新闻一经发出,肯定会引发极大的反响,因为全国上下,丢孩子的不是你一家,大有人在。但凡是个血肉心肠,都得被你的事迹打动。他们当记者开报社的,求什么?求的就是一个知名度。你这事迹,妥妥地给他们送知名度的,只要他们不傻,就能看到其中的好处,就绝对会答应你的要求。”
郭刚又不笨,在周乾如此解释之下,也勉强理解了对方想要表达的意思。
可周乾的逻辑思考方式却与他一贯的逻辑思考方式实在相距甚远。
一时间,他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呆呆看向前方。
视线前方刚好有一棵桂花树,枝繁叶茂,在月光的照耀下,树影婆娑。
这让郭刚一下子忽然想到了家里。
他家院子里也种了一棵类似的桂花树。
前几年,儿子还没被人贩子拐走的时候,要是晚饭吃得早,天还没黑,为了省点电费,他家就会将饭桌摆到桂花树下去。
中秋的时候,一家人还会一起在树下乘凉赏月。
然而这几年,他为了找儿子一直奔忙在外,一年到头,鲜少在家。至于什么中秋节,在儿子消息全无的情况下,更是很久没有一家人一起庆祝过了。
也不知道那桂花这几年开得怎么样,还是不是和从前一样密,一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