骂完之后,范无救终于想起自己似乎不应该说话,于是又闭上了嘴。
灯火透亮的卧室里顿时陷入了久违的沉寂。
可柴静心里清楚,这种沉寂并不代表祥和与安宁。
墙边杨念桐那血肉模糊的尸体无时不刻不在提醒她,她和女儿之间显然已经没有了回环的余地。她们之间的矛盾再不可能像以前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一样被敷衍过去。
对此,柴静并不如何意外。虽然很不愿意承认,但她其实从很早就已经预料到了会有这样的一天。
就像杨晓丽刚才说的,如今的现状,不过是冷眼旁观的神明终于看不下去,对他们所作所为所采取的报复式的回应罢了。
只是仁慈而万能的神明大人,信女明明那么多次地向您祈求,只是卑微地希望这一天能晚一点到来,但您为何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即便我生来有罪,但为何又要让我的女儿参与到对我的审判当中?
我知道我的一生罪恶而污秽,可我已经年过半百,生命的旅程走过了大半,哪怕就此终结,似乎也不算很亏。
可她才不到三十岁啊。
她的人生除去懵懂青涩的前二十年,不过刚刚开始罢了。
仁慈而万能的神明大人,你为何如此狠心?
头一次,柴静对自己所尊崇的神明产生了质疑。
可是她现下已经没有时间再去思考这个问题了。
杨晓丽从刚才恶心的情绪中挣脱了出来,看着她冷冷的笑道:“知道自己的丈夫是个人渣,这种感觉很难受吧。但你知道吗?其实我是在你之前知道的这一点。”
“啊?”柴静失声惊呼一声。
“七岁,一年级,我亲眼看着他把别人拉进了厕所隔间。”
柴静只能将手指放入嘴中咬住,才可以不让自己叫出声来。
“对了,你知道那个人是谁吗?”
“……”柴静没有说话,只是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杨晓丽。
杨晓丽忽然笑了:“是杨大伟,杨根生叔叔家的杨大伟。”
柴静没有太过于震惊。因为事到如今,她再怎么震惊又能如何?
还不是于事无补。
“所以他当初和杨根生一家闹掰了,并非是杨大伟调皮捣蛋,不服他的管教……”
杨晓丽喃喃道:“是啊,当初他就是个受人尊敬的好老师,而大伟哥呢?只是一个调皮捣蛋的学生罢了。所以当他们之间发生了冲突,谁又会去在乎一个几岁的孩子说些什么呢?”
说完,她自己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人类在很多时候,真是种异常愚蠢的生物。
明明拥有很七种感觉能力,视觉、听觉、嗅觉、肤觉、味觉、平衡觉、运动觉,由此共同协作感知这个世界的一切。但在日常生活中,对于大部分正常人来说,用的最多的感觉是视觉。其比重之大,甚至可以比肩其他感觉之和。
所以才会出现人类是种视觉动物的论调。
这种论调当然有失偏颇,可它在很多时候却又总是对的。
至少在杨晓丽所认识的人里,大部分都适用这个论调。
在面对矛盾与冲突的时候,他们总是喜欢第一时间用有色眼镜去看待这些矛盾与冲突。
一个成年人与一个孩子发生矛盾与冲突,那必然是成年人是对的,孩子是错的。
一个好孩子和坏孩子发生矛盾与冲突,那必然好孩子是对的,坏孩子在说谎。
一个警察和一个小偷发生矛盾与冲突,那必然警察是对的,而小偷在说谎。
一个英俊的人和一个丑陋的人发生矛盾与冲突,那必然帅哥是对的,而丑鬼在说谎。
这一点经过延伸,便发展成了经典的“三观跟着五官跑”。
杨晓丽有时候听着办公室里的年轻同事聊起最近看的热剧,发现他们关注的重点并不在人物的善恶或者剧情如何如何,而是到底哪个角色更好看行为跟洒脱率性。
即便这个角色杀人无数,恶贯满盈,但只要他够帅,就会有很多人粉他,而且若是编剧良心发现,结局时给这个反派安排上一段洗白剧情,那他甚至可以堂而皇之地成为所有人的英雄。
每当这个时候,杨晓丽总想插进去,问一下他们是否会在乎那些因为这些个反派身死魂消或是家破人亡的受害者怎么想,可是一直没有成功。
一是因为没有勇气。
她觉得自己如果问出来了,大概率会变成一个人群中的异类,而后被人群孤立起来。
众所周知的,人类很擅长这种事,哪怕只是一个三个人的小群体,也大概率发生两个人联合而排斥第三个人的情况。
而最具代表性的便是大学里的四人寝室。如果你试图去了解他们之间的关系,你就会发现,这绝对是个很有意思的问题。而如果遇到的事情多一些,鬼知道这四个人究竟会发展出多少个小团体。
二是觉得没有必要。
因为那些人往往在乎的就是这个角色甚至是演员长的帅不帅。
这其实也是现在很多年轻粉丝的通病。
只要自己的偶像长得够帅,那他就可以堂而皇之的单纯只靠脸吃饭。
不会唱歌,没关系。不会跳舞,没关系。没有演技,没关系。
每次听到这类言论,杨晓丽总觉得这有些离谱。你说你一个戏子,这也不会,那也不会,居然也好意思吃戏子这碗饭?
不过等后来,当杨晓丽发现,哪怕这些个偶像做了草粉或是吸毒这样违背道德与法律的事情,狂热的粉丝也会大度地替那些受害者原谅这些个偶像之后,杨晓丽便释然了。
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杨晓丽后来发现自己并不是鹤立鸡群,一枝独秀,人类中唯一清醒的那个人。
她其实也是个以貌取人的人,只是表现得没有那些人明显罢了。
她曾扪心自问过,如果魏明长得不像现在这样清秀,而是丑一点,凶一点,邋遢一点,在那个雨天,她是否还会友善地将自己的伞送给一个陌生人?
答案并不乐观。
或许就像一些网友所调侃的那样,脑子是个好东西,但不是人人都有,即便有了,也不是时时刻刻能够发挥正向的作用。
与此同理,爸妈也是个好东西,可有些人也不一定有,更甚者,有了反而不如没有的好。
想到这里,她又重新看向了柴静。
眼神中那代表着温暖与美好的光被悄无声息涨浮的黑暗浪潮一点一点淹没。
在杨晓丽走神的间隙里,柴静转头看了一眼地上杨念桐的尸体。
她忽然觉得,刚才范无救说的是对的,这么就让他死了,实在是太便宜他了。
“你觉得我恨他吗?”
耳边传来杨晓丽冰冷没有任何语调的声音。
柴静转过头来,却发现杨晓丽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那种眼神是她之前从来没见过的。
没有任何的柔情可言,全部是赤裸裸的仇恨与怨憎。一点都不像是个一个女儿看着生她养她几十年的母亲,倒像是一只杀人如麻的地狱恶鬼躲在暗处看向一个孱弱又无知的猎物,随时能够将她……
生吞活剥!
柴静被吓到了,放在被子下的手不安地抓起了床单。
她试图缓和气氛:“丽……”
和刚才一样,她的呼唤被杨晓丽恶狠狠地打断了。
“我说过,不要叫我的名字,你不配!”
那声音好似从地狱中发出,带着阵阵阴风。
“你觉得我恨你吗?”
杨晓丽的质问是如此的冰冷,以至于柴静明明躺在温暖的被窝之中,也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我……”
“你觉得我恨你们两个中的谁更多一些?”
柴静嗫嚅着,嘴唇哆哆嗦嗦,却最终一个字都没能说出。因为她觉得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并非是她想要听到的那个。
事实也正如她所料。
“在你们两个人之中,我更仇恨的……”杨晓丽嘴角勾勒出一个讥讽的笑容,“是你。”
柴静死死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皮破了,仿佛铁锈一般的血腥味自舌尖泛起。可她已经没有力气去关心这一点了。
杨晓丽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轻描淡写。
可是此刻,这两个字却恍若如雷雨天的惊雷,一遍接着一遍。
“是你!”
“是你!”
“是你!”
……
柴静无助地闭上了眼睛。
她害怕再去看杨晓丽的那双眼睛。
她害怕从那双眼睛中看到一个绝望而无助的自己。
黑暗中,似乎永无止境的雷声渐渐变成了漫山遍野的恶鬼们的哀嚎。它们愤怒而绝望地对着柴静伸出了自己或是血肉模糊或是骨节狰狞的爪子,要将她拖入那传说中的无间地狱。
那些爪子已经离的很近,似乎都已经触碰到了柴静的身体。
“是不是觉得不公平?其实我也觉得这么说对你有些不公平。但有时候,我会想,这个世界真的有公平这种东西可言吗?”
“如果真的像你说的,有仁慈而万能的神明在注视这地面的一切,祂会给予所有人公平。让行善的去往天堂,让为恶的堕入地狱。”
“那么,当我默默祈祷的时候,祂在哪里?当我苦苦哀求的时候,祂在哪里?当杨念桐将那双肮脏而污秽的手一次又一次地伸向那些受害者,甚至是我的时候,祂在哪里?以及现在,当你这个虔诚的信徒,性命垂危的时候,他又在哪里?”
柴静的沉默让杨晓丽忍不住笑了,状若疯狂。
“也许他真的存在,也许他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给予我们这群罪人一个应有的审判,可你不觉得那所谓的时机,它总是姗姗来迟吗?”
“我已经从七岁等到了三十岁。我不知道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我已经等不下去了。”
“所以当我有了一个合适的机会之后,我决定做点什么。去纠正你们,也纠正我的错误。”
“如你所见到的,杨念桐已经付出了他应得的报应。说实话,我不是很满意,这太便宜他了。事实上,我希望他有无数条生命进行无数次的忏悔。但很显然,为恶并没有让他变得强大起来。他和那些受害者一样,同样是个脆弱的生命。不过就这样了,我想也许传说中的无间地狱应该不至于让我太过于失望。”
“而现在,尊敬的柴静女士,”杨晓丽停止了大笑,怜悯地看着以为闭眼就可以躲避一切的柴静,“你准备好要迎接你的报应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