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巧赶上一阵过船的高峰期,一艘艘载满货物或游客的现代化船舶从这片水域。
其中的一些几丈高的大船,相比较柳先生脚下的一叶扁舟来说可以算得上庞然大物。
经过这顺流漂泊的三人身边,遮天蔽日,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像是山倾般带给人巨大的压力。
然而这三人俱是面不改色,任由船行动激起的水波将一叶扁舟和两片树叶往边上推了些距离。
而一些游船上,则有一些游客围在栏杆旁,或倚或靠,当然也不乏用手机拍摄水天一色美景的。
不过所有人都对如沧海一粟的三人视而不见。
鼠一看着其中外观最为华丽的一条游船。它的形状有些像鱼,通体呈现白色,白云那样的白色。在灰头土脸的船群里,显得格外惹眼。
画皮曾经给他看过类似的游轮照片。她说等有一天她赚够了钱,一定要去周游世界,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坐着像这样的漂漂亮亮的豪华游轮,吃当天打捞上的新鲜海鲜。
她还问鼠一要不要一起去。
鼠一对画皮描绘的理想生活丝毫不敢兴趣。
这个世界虽然那么大,可无非就是山水草木,与如同野草一样蓬勃生长的人群。
比起游山玩水,他更喜欢储存上可以度过好多好多个冬天的食物与水,修炼个一千年不理世事。
所以他只用一句简单的话就终结了这个在他看来有些无趣的话题。
他说:“那你什么时候才能赚够钱?”
够了或者说满足,是一个极其庞大又复杂的命题。
从这片天地存在伊始,便有无数生命前赴后继,将自己或短暂或漫长的一生耗费在对其的研究上。
但直到今天,似乎依旧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够给出一个最正确的定义或解答。
连鼠一这样的老人家都难以参破,更何况画皮这样的年轻人?
所以画皮当时只能呵呵一声,转头去看起了别的旅游博主发的旅途图文。没过一会儿,她又找了一篇讲述翼装滑行博文。
指着那位穿着翼装,在青山与蓝天之间滑出一道美丽弧线的身影,画皮说她以后闲下来了也要去试一试。然后她就歪着头想象着翼装飞行到底会是种什么感受。她中间也试图跟鼠一交流一下对此的看法或感受。然而结果跟之前的乘船旅行一样糟糕。
鼠一依旧冷漠地说道:“如果你能把在网上打发时间的时间用在修行上,也许你的有生之年可以靠自己的能力真正实现在天空中飞行。到时候你想飞多久就飞多久,想怎么飞就怎么飞。那时候,你必然又会觉得飞行真的是件很无聊的事情。”
画皮只好专心玩自己的,不去理会没有生活情趣的鼠一。
对于修士而言,如果想要真正依靠自身实力而不借助外物长距离飞行,最低的修为限度是少上造。
换个更具体的说法,在没有大修行者看顾的情况下,任何低于少上造修为的人试图进行长距离飞行的行为,都是一种为人耻笑的找死行为。
修行并不如同很多修士想得那般美好。
修行功法的过程更是优胜劣汰这一观点的强有力证据。
据不完全统计,几乎每座修行宗门都有因为修行飞行法门失足而摔死的修士。
以至于很多修行宗门都将飞行法门列为“高精尖”技术,非得到宗门允许,其门下修士一律不许擅自修行。
这种做法的效果还是有的,至少后来这些宗门死于偷偷修行飞行法门的修士人数得到了显著的减少。
但要想说完全杜绝,那也绝对是痴心妄想。
生命对于冒险这种事情,总是抱有着难以想象的勇气。
鼠一回头看向画皮。
她的骨子里其实也有一些爱冒险的成分。不过受限于修为以及一些其他的琐碎原因,无法得偿所愿而已。
可以想象,如果她要有自己这样的修为,会做出如何疯狂的事情。
但这个想象其实又是几乎不可能实现的。
因为无法控制住自己天性的生命体,永远也达不到鼠一这个修为境界。
他们绝对会在成为大修行者之前,便成为了化外天魔的又一顿晚餐。而且还说不上什么精致的晚餐,只是一顿勉强果腹的填充物。
不吃可惜,但吃了跟没吃区别不大。
这也是化外天魔们为什么总是展现出强烈的侵略性的缘故。
饥饿感是最好的人生导师。它会激励着你前往任何充满危险和不可能的方向。
这是一个鼠一还是只普通的老鼠时都懂得的道理。
那艘纯白色的豪华游轮速度并不快,但相比于随波逐流的三个人而言,还是没一会儿就有从视线中消失的趋势。
鼠一看着渐行渐远的邮轮,终于沉不住气,率先开口:“所以,你找我只是为了说这些听上去很像弱智说的话吗?”
柳先生摇了摇头:“你真的要走吗?”
“如果你只是单纯想浪费时间说这些废话的话,那么请恕我不变奉陪。”
“我观察过你很长一段时间。要是以前的你,绝对不会这么毛躁,这么没有耐心。事实上,要不是一些不好言说的原因,我曾想过让你来带领聊斋走完下一段旅程。”
接着,柳先生露出一个有些遗憾又有些欣慰的笑容,“是因为她吗?让你做了这些改变?”
“这与你无关。”
“是的,与我无关。其实说真的,我真的不想跑这一趟。因为在我碰到过的人或妖里,你的固执与坚持要排在前列。想说服你或者改变你,会有些困难。”
作为一个讲了近千年课程且备受听课者推崇的好教书先生,柳先生的基本功扎实得不能再扎实,这当然也体现在他的遣词造句上。
如果你去细细揣摩,你会发现他在课堂上的每一句话都像医生在做器官移植手术一样精准,没有一句是废话。
鼠一敏锐地注意到了此刻柳先生说的是有些困难,而不是不可能或是很困难。
这让他有些失望,又有些不服气:“那你就应该别来。”
柳先生笑着点了点头:“作为一个和你认识了一千年的老朋友,我是不该来的。你有自己的人生追求和生活方式,那便按你的喜好去做便是了。我只会支持你。”他停顿了一下,然后才换做严肃的表情:“作为聊斋里那么多人的领路人,我不得不来。”
“你很清楚,你是聊斋里所剩不多的老人。尽管你不曾在意,可这是事实。有很多年轻的孩子们都在看着你。”
柳先生说的是百分之百的实话。
所以鼠一没有反驳。
“于公,为了避免出现一些还不太懂事的孩子们学你出走的情况,我必须从你这获得一个交代。”
“于私,我也为自己讨一个说法。当然,这一点其实也可以说是公事。因为这个说法不光是为我自己,也为聊斋那么多志同道合的同胞,为他们一千多年无怨无悔的努力,为他们流出的汗水与鲜血。”
听了半天,鼠一总算听到了柳先生的正题,这让他不知是该心安还是该忐忑,只能呵呵一声笑道:“我是听明白了,说了半天,你就是想来要我命的。”
柳先生摇头道:“不是要你的命,是要你的半条命。”
明明是杀气十足的话,在柳先生口中却是这般的轻描淡写,仿佛不是来找事,而是一个路人在向一个打水的人讨半碗清凉的井水喝。
鼠一眯起眼睛,抿了下嘴唇。
柳先生在他印象里不是个好人,但绝对是个言出必行的人。
最要命的是,他不光有言出必行的决心,更有言出必行的能力。
之前的那一次较量中,他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当时柳先生看似赢得很勉强,但鼠一一直觉得他藏拙了。而从柳先生此时的表现来看,鼠一的判断显然是对的。
然而鼠一此刻却感受不到半点猜中的喜悦:“这和你之前说的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我说放你走,但没说怎么样放你走。”
鼠一最后握了握画皮的手掌,随后轻轻一用力,将画皮轻轻推开。
踩着一片梧桐叶的画皮便以比水流快了一点的速度飘走了。
在做这件事的时候,鼠一死死盯着柳先生,生怕他会突然出手。
柳先生却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平静看着:“放心吧,我此行的目标只是你,不是画皮。”
“你好像并不好奇画皮的死而复生?”
“死而复生对于我们来说,或许难如登天,但对某些人来说,却不过一个念头的功夫。”
鼠一以为柳先生说的是自己那个少女模样的师父,便没有再继续追问什么。
柳先生看出了这一点,但他却没有出言纠正,而是继续刚才的话:“我留在此处,原本只是想亲眼看着你离去,为你送别,不是来动手的。”
鼠一呵呵一声:“那你为什么又改变了主意?”
“你的境界太高了。”柳先生叹了口气,颇为无奈道:“在无法确定你走向聊斋的对立面的情况下,我不能坐视你完好无缺的离去。之前那场架,我在你身上留了些东西,没指望能怎么招你,只是希望能拖住你些时间,好让我专心忙完眼前这点事。谁知道,她会那么好心的帮你一把。”
鼠一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刚刚少女替他疗伤,他还感叹省了自己很多时间养伤。
但现在听柳先生这么一说,少女这回算是帮了倒忙了。
要是少女没那般好心,不帮他疗伤,他此刻可能就不用再跟柳先生再打这一架了。
不过鼠一也只是这般想想,他并不会因此怨恨少女。
硬要说些什么的话,那只能说世事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