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谢必安的身影飘远了,江臣才笑着道歉:“不好意思,是我管教无方,让客人受委屈了。”
小小活动了一下有些麻木的胳膊与肩膀,平静回复道:“是我说话不够谨慎,与江老板无关。”
江臣看着平静的悟色露出一个颇为赞赏的笑容。
这个小妖是真的很有意思,明明是只天性跳脱的山魈,却总是像块石头一般沉默。几百年过去了,世间都已斗转星移,但是他依旧还是当初的模样。
简单而又纯粹。
在这段漫长的人生中,江臣不是没有见过简单而又纯粹的人。但是像小小如此简单而纯粹的人,确实不多见。
这让江臣有些羡慕。
因为无时无刻不受到因果罪业侵蚀的缘故,他就无法像小小这样坚持住一个自我。如果他非要像小小这么做,估计早就疯掉了。
他只能选择一种取巧的方式,避免与这些庞杂的因果罪业做正面的对抗,而是让自我像是一叶扁舟一样,泛于这无时无刻不在逼人疯狂的因果罪业之海上,随波逐流。
这就不可避免地造成了他人格上的转变。
时而阴郁,时而疯狂,时而豁达,时而冷酷,时而像个温柔地热爱着这片天地的人,时而又像只厌弃所有人事的鬼。
最开始的时候,江臣有些无所适从,总会感到无边无际的惶恐。但随着时间的推进,他慢慢接受并理解了这一切。
因为他渐渐认识到,所有的这些,其实都是潜藏在他内心最深处的人性。
无论是温柔地热爱着这片天地的人,还是厌弃所有人事的鬼,其实归根结底,都是他自己的一部分。
这个世界从来不存在完全善良的人,也不存在完全邪恶的鬼。
所有的生命都是爱与恨交织而成的复杂艺术品。
在认识到这一点后,他开始正视起每一个不同的自己,也因此他开始能够对着这些自己修修剪剪,打磨出一个越来越完善的自己。
虽然还没能变成他最终想成为的样子,而且偶尔还会开开历史倒车,但他至少从始至终都走在那条寻找自我的路上。
到了现在,这种转变从开始的不可控已经慢慢变得可控了。他已经成功地将那些原本鲜明的自己打磨地越来越像了。以至于书店的人已经很久没有察觉到他其实依旧在转变着不同的人格。
江臣随手打开账簿,将之翻到记载有小小姓名的那一页,低头扫了眼上面的文字,随后又抬头看着小小。
“你后悔了吗?”
不等小小回答,他又继续说道。
“我当初就和你说过,你的前景一片光明。你看看,你只不过用了几百年的时间便修得今天这副光景。要是再花个几百年,以拳证道,博出一条天仙之路,也不过是水到渠成的事。然而你却非要放弃掉这唾手可得的一切,去换一个不管是谁听到了都会有些想笑的要求。你后悔了吗?”
小小依旧面色平静,只回以两个轻描淡写的两个字。
“不曾。”
“不曾……”江臣重复着两个平平无奇的字,笑意越发浓烈。
这个问题他问过很多来书店购买如果的客人。
得到的答案千姿百态。
像小小这样干净利落的答案当然也有。
可那些答案背后是否言不由衷,那又是另外一个问题了。
不过江臣此刻并不想问小小回答的这个问题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因为小小既然说了,那便是真的,百分百的真。
“如果,我说可以给你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你又是否会愿意换一颗如果?”
这是一个江臣个人最喜欢问的一个问题。
以前他向那些客人问出这个问题时,有相当一部分数量的客人想要反悔。不过江臣大多数时候只会随即抱有歉意地回答他们。
“不好意思,我只是随便问问而已,并没有真的要为你们换一颗如果的打算。”
听到这种回答,有些人只当是个玩笑,有些人虽然有些愤怒或失落,但也可以算是欣然接受。
然而还有些人却会表现得极为不宽容。惧怕江臣能力的,会怨毒地诅咒着江臣。而被愤怒冲昏头脑的,便会咆哮着冲上前来,想对江臣造成自己所能造成的最大的伤害来宣泄自己的不满。
这些人最后的结局往往会被一脸不善的如意一巴掌扇到凉快的地方去。
问完这个问题,江臣便紧紧盯着小小那双血红地如同宝石一般的双眼。
他很想看看,小小又会给出一个怎样的回答?
不出他的意料,小小听到如此诱人的条件,丝毫不为所动,反而有些不解的问道:“江老板这是什么意思?莫非你是要毁约?”
“我并非是要毁约,只是想给你一次重来的机会。”
“江老板对其他客人也是如此?”
“不是,”江臣笑着摇头,“只是我很欣赏你,特意给你的优待而已。”
“这样啊。”小小依旧平静地摇摇头:“谢谢江老板的好意,但我想还是不必了。”
“就不再考虑一下?”
“不必。”
江臣招了招手,将一只方形木凳送到小小身后。
“客人见谅,店里的椅子太小,搁不住客人如此魁梧的身躯,只能委屈客人坐这木凳了。”
小小也并不客气,道了句谢之后,便小心控制着自身的拳意,坐在了凳子之上。
腰杆挺直,双手依旧握拳搁置于膝盖之上。
和江臣有些懒散的坐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其实小小并非有意这么严肃的坐着。
就在来梧桐市的前一晚,他周身流淌的拳意有所突破,从原本的万斤变成了如今的十万斤。如果不加控制的话,他怕自己会一屁股把书店的凳子坐坏。
见小小如此坐姿,江臣自然也不好在靠着椅背,也坐直了身子。为了避免小小会觉得尴尬,他端起右手边还温热的茶杯。
“客人是否喝茶?”
“谢谢。我不渴。”
江臣也不多言,喝了口茶,然后又说道:“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江老板请直言。”
“客人不必如此紧张,这个问题只是为满足我私人的好奇心,无论回不回答或者回答的好与坏,都不会影响到我们之前的这次交易。”
“好。”
“我的问题是,客人对于这场拿自己的长生路彻底断绝,换取见自己心中英雄一面的交易,是否满意?”
一直很爽快的小小罕见地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陷入了思考。
江臣也不催促,又小小地嘬了口茶。
待他放下茶杯,小小也刚好给出了答案。
“请江老板不要见怪。要说不满意的地方自然是有的。”
见江臣一脸笑意的点了点头,小小才继续说了起来。
“我本是花果山上一缕山风,还在灵智未开的时候,便整日听着那些猴子念叨起大圣的英雄事迹。可以说,没那些意气风发的故事,我可能需要更多的时间去孕育,而不会那么快便化形成功。所以我从浑浑噩噩的时候,就一心憧憬着大圣,想要见他一面。”
“然而没等我成功化形,他却不见了。”
“我原以为他其实和以往一样,只是暂时的离开,过了不久便会回来。回来时会带着更加令人血脉喷张的故事。可是这段不久的时光实在有些久。而在他离开的这段时间里,我看着花果山由热闹变得萧索,看着那些闹腾的猴群渐渐失去眼中的光彩和灵性,看着那座水帘洞因为失去了主人而日渐消瘦并枯萎。”
“就在这样的心境下,我化形成功了。化形成功后的我,不再受限,不再只能徘徊于花果山上。我可以走得更远,看得更真,听得更多。我这才发现,原来不光是花果山,整个妖族都因为大圣的离去而失去了主心骨,原本就单薄的秩序自然而然地飞快的崩碎,又回到了以前的混乱与蒙昧。”
“也因为这样,那些猴子们又渐渐变回了当初那种麻木不仁的状态。他们笑得越来越少,也越来越少地讲起大圣的故事。这让花果山比以前安静了许多,不再吵得仿佛整个天地都能听到这里的声音。这让我的耳朵舒服了很多。但我却不喜欢这样的花果山。”
说道这里,小小停顿了一下。他转头看了眼书店外面,像是看到了记忆中的那座花果山。然后他强调了一遍。
“很不喜欢。”
随后他又重新收回视线,看向江臣。
“但是我无法改变什么。我所能做的只能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守在花果山上,沉默地等待着大圣的归来,期盼着他回来以后,会像以前一样,肩挑那根重达一万三千斤的如意金箍棒,走在所有人的视线前面,再次引领着妖族走上更加灿烂而辉煌的明天。”
“有时候,我会爬到花果山巅,抬头向上,等待着那朵七色祥云突然降落。祥云之上先是会扔下一堆香气四溢的桃子,之后则会有个穿着耀眼战袍的身影坠落。他一张口,滔天的酒气便吐满了整座花果山。所有的妖怪们便醉醺醺地开起酒宴,从日出喝到日落,从斗转喝到星移。”
“有时候,我又会站在花果山脚下的海边,眺望着不知道有多辽阔的海面,等待着平静的海面忽然裂开。在汹涌的浪潮中,会有个身影踩水缓缓而来。他肩扛一根金光闪闪的棍子,棍子后面那一头上挑着一轮照彻整个天地的大日。另外一只手上,则拖着一只被扒皮抽筋过的真龙。”
“然而我等了好久,大圣都没有回来。”
“直到那一天,我习惯性地站在沙滩上看海。那天下着暴雨,海面上风浪很大,能见度也很低。但我还是一眼看到了在狂暴的浪潮中飘着一根成年人腰身粗的圆木。圆木上面骑着一道瘦小的身影。他当时似乎已经被颠簸得昏迷了过去。只是在昏迷中,他的四只爪子依旧牢牢地嵌在圆木里,所以他才没有被海浪吞噬,葬身海底。他的运气不错,被浪潮推到了岸边。我便顺手救了他。”
“我原本以为他会死去。可是发了两天高烧之后,他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醒来。”
“他说他叫悟色。悟空的悟。‘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