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赤色黎明军里值得尊敬的从来不止是那些战死沙场的烈士。
那些侥幸活下来的赤色黎明军,同样是好样的。”
镜花水月中的画面再次变化,从静止的照片动了起来。
弥漫的硝烟,一个模糊的身影在快速而紧张地躲避,装弹,射击,转移位置,装弹,射击,躲避,如此循环往复。不时有炮弹砸落身边,溅起漫天尘土。
有好几次,那炮弹差点直接轰击在那个身影之上。
周羊羽光看着都为之捏了一把汗。
“你能想象,一个才上战场的新兵,在一天之内,凭借自己一个人的力量,打退敌人四十一次,歼灭敌人二百八十余人,成功守住两个阵地吗?”
周羊羽这才注意到,那道身影附近并无其他活动的身影,只有两具一动不动的尸体。
他张大嘴巴,看着那个快速移动着的身影,呆立片刻,摇了摇头。
平时他玩游戏遇到队友挂机四打五的时候,心态都崩得不行。至于一个人与几百个敌人战斗,那是他想都不敢想的。
“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只是让周羊羽有些意外的是,范无救却是苦笑着摇了下头。
“我虽然在旁边看完了全程,但说实话,我也不是很明白他是怎么做到的。因为那在我看来,这完全就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以前战场上虽有万人敌的说法,但那也就真的只是个说法,并没有人真正能够以一敌万,即便是做到以一敌百的,也都是凤毛麟角。”
周羊羽有些意外:“难道仙人也做不到这一点?不是还有那些强大的封侯者吗?”
“若是对付普通的百姓,别说一万,便是十万百万,那仙人与封侯者恐怕都只当是砍瓜切菜一般简单。但从来没有仙人会去屠杀那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这片天地对于这些成仙者的限制特别多。不说这么做必然会引发天劫,便是这杀生结下的业障,恐怕也够他们喝一壶的。
而那些封侯者,因为并非长生者,倒是不受天地的诸多限制。但除非他们疯了,不然也不可能做这么愚蠢的事。
至于同时对付一万名士兵……那更是想都不要想了。
在大秦人发现士兵排列的军阵对修行者具备极强的压制效果后,便没有仙人敢再做这么愚蠢的事了。
一万名士兵通过军阵连接起来的煞气,完全足以压制一名仙人的修为,使其陷入苦战。若是士兵足够多,用出车轮战战术,那直接耗死一位仙人也不是不可能。当然,耗死一位仙人的前提是他不跑。
不说从不存在的万人敌,便是以往的那些百人敌,千人敌,那也都是天赋异禀的修行者,在极为苛刻的外在条件下才能做到的。
当然,这名赤色黎明军面对的是一群没有修为的凡人,而且他使用的是火器这种极具杀伤力的武器。
但他也同样是一个凡人,同样是一副脆弱的血肉之躯。稍有不慎,敌人的枪炮也随时可以置他于死地。”
“那似乎只能说上天保佑了?”周羊羽给出了自己能想到的唯一解。
但回答他的却是范无救斩钉截铁的声音。
“不!”
周羊羽不解地看向范无救,却见其仰头望着镜花水月,缓慢而坚定地说道:“这不是上天保佑!
像他这样凭借凡人之躯完成诸多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的赤色黎明军战士,还有非常多。他只是其中较为亮眼的那个而已。
难道这么多人,都是因为上天保佑?那这上天的保佑未免也太廉价了。
用这样的词语来形容他,是对他的侮辱,也是对所有赤色黎明军的侮辱。
所以,如果你一定要为支撑着他们完成一项又一项奇迹的力量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的话。
那我觉得,你可以称之为希望。”
“希望?”周羊羽反复咀嚼着这个词汇,忽然想起了什么:“我想起来了,我爷爷奶奶他们好像更喜欢称之为……信仰。对,就是信仰的力量。不过这与宗教信仰好像有所区别。”
范无救笑了笑。
希望也好,信仰也罢。
不过是不同人对这种力量的不同理解罢了,并无高低对错之分。
其实在他心中,对于这种力量还有一个更为崇高的称呼。
他觉得这股力量也许便是府君们一直追求的……道。
然而这样的评价似乎有些过于高了,在梦之国没有真正发展到更为先进的状态时,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确认这一点,只能将之埋在心底。
不过,他相信,时间会给他一个恰当的答案的。
“这就是我为什么对梦之国如此有信心的原因。
这种力量,不是那些肤浅的私欲所能抵抗的。
在那些悖逆者明悟这一点之前,他们即便可以取得暂时的上风,但终究不过是跳梁小丑,被打败也只是时间问题。
相反的,只要梦之国上下百分之八十,不,只要超过一半的人保持着这样的信仰。那梦之国就是势不可挡的存在。到那时,即便是时间,或者那虚无缥缈的老天爷,也无法阻挡梦之国前进的步伐。”
说完这段话,范无救笑着以心声说道:“陆先生,这便是我的回答了。不知可否符合你的心意?”
陆之道并没有回答。
范无救并没有为此感到失落。因为这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
陆之道是什么人?一个活了近万年的老古董,还是一个相当有主见的硬派人物。这样人的耳朵恐怕早就硬得刀枪不入了。可不是他这几句花言巧语就能随便说服的。
更何况,有些东西,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亲身所感,终究是雾里看花,隔了一层。
坦白说,他范无救若不是因为勾魂的工作,跟在赤色黎明军,跟在那公私二公身后,真真切切看了三十年时间,恐怕也不会将宝压在什么“希望”、“信仰”这类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东西身上。
要是早个一百年,有人跑到他面前说什么“希望”“信仰”这些东西能够战胜一切的屁话,他不啐对方一脸唾沫,那他就跟对方姓。
不过没关系。
陆之道之后到底会如何选择,这终究需要看梦之国自己的表现。
倘若梦之国表现得好,那也无需他范无救再多言什么。
倘若梦之国表现得不好,那他现在说得越多反而越可能起到反效果。
范无救笑着,将手再次搭在了正专注地看着镜花水月的周羊羽的肩上:“这一次,可是真正要走了。”
“我能再看一会儿吗?就一会儿?”
范无救点头的同时,将镜花水月的播放速度调快了许多。
五分钟后,镜花水月中响起了赤色黎明军那标志性的冲锋号。
经过一天的鏖战与坚守,那位好像孤独也好像不孤独的赤色黎明军战士终于等到了战友的支援。
周羊羽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转过头,略带歉意地对范无救说道:“谢谢范老哥了。”
“你若再这么客气,那就别叫我老哥了。”范无救翻手收起了镜花水月。
周羊羽挠着头,最终把到嘴边的谢谢咽了回去:“那能麻烦范老哥再等我两分钟吗?”
对于周羊羽要做什么,范无救心知肚明,当然不可能不同意。
“两分钟够吗?要不给你二十分钟?”
“够的够的。”
周羊羽笑着摇头,而后转过身,欠身对着脚下的鸦桥说了声“打扰”,随后缓缓朝着来时的方向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
“爷爷,奶奶,有些话本来想跟你们当面说的。但现在,也只能以这样的方式了。
我找到媳妇了,是晓雨。虽然还没过门,不过你们放心,肯定跑不掉。等过年的时候,我就带她去你们坟前看你们。
对了,你们以后也不必再挂念我了。因为你们的孙子已经长大了。
我现在每天都按时吃早饭,夏天很少吃冰,冬天也知道穿秋衣了……”
其实能说的,想说的,还有很多。
但周羊羽却没敢再说下去,因为再说下去的话,他怕又要控制不住眼泪了。
周羊羽再次磕了三个头。
直起身后,他愣神看了漆黑的天空许久,眼中好像再一次出现了那条桃花铺就的红毯,以及携手离去的那一对背影。
这回,他没再犹豫,喊出了那两声迟到了很多年的称呼。
“爸,妈。”
与跟爷爷奶奶的情况不同,他极力想要与对方说些什么,但嘴巴张开许久,却好半天蹦不出一个字。
直到估摸着两分钟时间好像要到了,他才揉了揉鼻子,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尽量自然些:“你们放心去过你们的二人世界。只要我活着,天地集团就不会有事。”
说罢,他利落地站起了身,低头扫了一眼,重新爬上了摩托车后座,拍了拍范无救的肩膀:“范老哥,我们走吧。”
范无救却忽然回过头,神情严肃地看着他说:“你是不是忘了件很重要的事?”
“有吗?”周羊羽一愣,挠了挠头,想了一下,还是没想起自己到底忘了什么重要的事,“该见的也见到了,该说的也都说了。”
只是看着范无救严肃的表情,他的声音不免弱了下去。
“我是真想不起来了,范老哥你能提示一下吗?”
范无救翻了个白眼,随手将右手伸进左袖里摸索起来。
就在周羊羽好奇范无救到底在捣鼓些什么东西时,范无救忽然惊喜地叫了起来。
“找到了。”
等其得意洋洋地将手从袖子里拿出来,递向自己,周羊羽这才发现,范无救手中拿着的赫然是一根自拍杆。
在周羊羽茫然地表情中,范无救却是相当一本正经地说道:“好不容易来远乡转一圈,不拍个自拍发个朋友圈,哪算圆满?”
周羊羽愣了一下,随后竟鬼使神差地接过了自拍杆。
伴随着轰鸣的引擎,周羊羽摸出了自己的手机,安装在了自拍杆上。
背对着他的范无救向前弯下了腰,摆出了跟那些职业赛车手骑车时的姿势。
只是这帅气的造型用在他这个矮胖的身形上,不免有些滑稽。
而他也很有自知之明地提醒着周羊羽:“对了,记得开个美颜相机,把我的腰修瘦点。”
“放心吧。保管把你照得晒绝人寰。”
“坐稳了。我要加速了。”
周羊羽连忙用左手握着自拍杆,右手则扶住了摩托车的后座。就在他以为车子要向前冲出去的时候,一阵从天而降的吸力连人带车一起将他们吸离了鸦桥,并缓缓向天上的红印处飞去。
要不是周羊羽抓的牢,差点就要被从摩托车上拽下去。
“怎么不是跟来时候一样,开回去啊?”
“有现成的电梯干嘛不做?节能减排,从你我做起懂不懂?”
时间紧迫,周羊羽懒得再于范无救扯淡,调整着自拍杆,从下往上慢慢推移,将无边无际的黄泉、孤岛一般的远乡、脚下的鸦桥、范无救并不帅气的背影、红色的满月以及头顶如山般的印章一一收入了镜头。
群鸦开始聒叫,宛若在与二人道别。
周羊羽双腿夹紧摩托车,腾出右手,朝着鸦群用力挥动着。
“再见了,鸦兄们!”
“再见。爷爷奶奶!”
“再见。爸,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