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在这里等着她。顾秀儿不动声色,任尤氏说的唾沫横飞,生生把她那个无甚作为的二孙子吹嘘成了天神下凡一般。
这东屋里头,除了几个奶娃娃,便是尤氏,顾秀儿,尤氏的小儿媳妇。这小儿媳妇钟氏平时受了不少婆婆的气,她那妯娌苟氏也没少寻她的麻烦,顾秀儿家在这顾村很是有些名声,毕竟一个村子里都是平头百姓,纵然那顾继宗死了化成了灰,也曾经是官老爷。
在百姓心中,这民与官,便是天壤之别。
钟氏听闻婆婆有意给顾海峰提亲,求娶的还是玉娘,心里便不是很舒坦,直觉若是这回让婆婆得意了,往后她与苟氏非得骑到自己脖颈上来。她神色恹恹的望着秀儿,心道,你们可千万别遂了这老货的心思!
顾秀儿自然不会接着尤氏的话茬儿,她这回来是看望二爷爷的,一来顾玉儿的婚事她个做妹妹的做不得主,二来那顾海峰到底是个什么样儿的,谁又清楚?
“三奶奶,这恐怕不妥。”顾秀儿也不怕开罪了尤氏,直言不讳道。
尤氏眉毛蹙了起来,不悦道,“怎么?秀娘还怕你三爷家的门楣够不上你们县官老爷家的?”
钟氏暗自啐道,“可不就是够不上嘛。”
顾秀儿说话不急不缓,仿佛丝毫没听出尤氏话中的不悦,“三奶奶怕是忘了,咱们三代以内,还是血亲。”
这话对尤氏来说犹如晴天霹雳一样,她扁了扁嘴,让顾秀儿噎的说不出话来。虽然心里知道那顾继宗一门不过是从外地迁来的,可是自顾敬一带,是入了族中族谱,过继在自个儿叔公名下,顾秀儿如此一说,她还真是寻不出理由来反驳。如今朝廷有令,莫说三代。五代以内是血亲的都不可通婚。
尤氏尴尬笑道,“是是是,哎呦,三奶奶老糊涂了,就想着与玉娘亲上加亲……”
二孙子不成,她不是还有几个娘家侄儿嚒!尤氏仔细想了想,自己娘家也是不争气的,那几个子侄没个有功名在身,不是在牙行做伙计就是往来漕运给人跑腿儿。就是她想往自己脸上贴金,那说出去也寒碜。只得作罢。可心里憋闷着。又觉得十分难过。
顾秀儿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见顾乐从隔壁间跑了过来,神色欢喜,便匆匆告辞了。
“二姐。方才三奶奶同你说了些啥?”
顾秀儿转身看着顾乐,想了想,“三奶奶想要把大姐姐配了她二孙子,顾海峰。”
顾乐听见这‘顾海峰’三个字,也不管此刻离村长家还十分近,跳起了脚,骂道,“亏得我还叫她一声三奶奶,这老货存的是什么心思!?”
秀儿听见顾乐话里有话。她不识得那顾海峰是何方神圣,便问道,“那顾海峰,莫不是有什么不妥?三奶奶方才将他夸的,跟天潢贵胄一般。”
“哼!”顾乐踢了踢脚下一块小石子。见那石子踢在了村长家外墙上,砸烂了一拢攀附在墙上的牵牛花,他心中才好受了些,“二姐,你许诺她了吗?”
顾秀儿摇了摇头,“你二姐是那种人吗?且不论那顾海峰品性相貌如何,这婚姻大事要得大姐首肯才行,我方才将她推脱了。”
“那顾海峰别人不知道,咱们自家还不知道吗?”
顾乐慢慢道来,这顾海峰今岁十七,虚长了顾玉儿两岁,按说他是家中次子,数月前征兵的时候应该随大哥一同入伍,可是这顾海峰,天生是个胆小怕事的,为了逃避兵役,他一咬牙,堵在官道上,见着一辆疾驰的马车便冲了上去,撞断了自己一条腿,虽说性命无虞,可是至此落下了残疾。
最可气的是,这顾海峰撞断了腿不说,见着那些积极参军的儿郎,还要笑话他们,“我这断一条腿,便捡回一条命,到时候你们在战场死了,咱家的家业可都是我的。”
顾海峰已经传成了一个笑话,村中同辈的少年没一个看得上他,偏生这厮极会讨祖母喜欢,在长辈面前,就是一副恭敬孝顺的贤良模样。
“原是这么个无胆鼠辈,还瘸了条腿。”
顾秀儿来了气,这尤氏,真是给三分颜色就开染坊。
“听闻他近几日腿脚好了,正跟着几个癞子厮混呢。”
“管他好不好的?以后若是这家人再敢肖想大姐的婚事,看我不把他另一条腿也打折。”
可是,有些人,你不让她想,她却偏偏要想。晚些时候,顾海峰回到家中,想要去祖母屋里,说些好听话便可以骗上几文钱花花,尤氏却病了。原是她将顾玉儿的事情思前想后,都觉得这到手的肥肉跑了,眼红不已。顾海峰问清缘由,心头也难免起了心思,那顾玉儿虽说近几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可总有出来的时候,上回让父兄强拉着去那元氏的丧礼,他便觉得,那顾玉儿一身素服麻衣,生的也是天仙一样。若不是她与赵举人家的公子有婚约,他早就……
“嘿嘿……”顾海峰想起顾玉儿,傻笑了起来。
“你这小没良心的!”尤氏骂道,“祖母都病成这样了,你还有心思笑?”
顾海峰擦了擦嘴角流出的涎水,他深谙尤氏的性子,贪心不足蛇吞象,同时又极好脸面,就说顾秀儿拿这血亲三代来噎她,尤氏便没了声。她好脸面,也自诩不是寻常农户,懂得些礼义廉耻,在外人面前托大,在自家人面前,却都知道她表里不一的。
“祖母说的是什么话?孙儿哪能不心疼祖母?”
顾海峰模样也算周正,可是心思龌龊,本有六分的相貌,便折损了四分,只余两分。尤氏好脸面,他顾海峰却不好脸面,明着不行,那顾玉儿让赵举人家悔婚,已是坏了名声,若是他再行些坏她清白的事情来。管他三代血亲还是两代血亲,顾玉儿还能不嫁给他?
他心中这样想着,嘴上兀自说着好听话儿,直把尤氏说的病也好了几分。
……
姐弟俩说完这顾海峰的事儿,顾乐便将二爷爷同他说的一些话和盘托出。
“我看二爷爷不像是完全疯了,他还有一些神智在。时好时坏的,他记得咱爷爷奶奶,还能说上大姐大哥他们的生辰年月,二爷爷总是念叨着,爷爷给他什么东西。让东山的狼给叼了去。”
顾秀儿一手托腮。沉思着。“顾敬究竟给了顾宝同什么东西,让他就算疯了也一直念叨着?想来不会是什么金银财宝,那些体己的东西,该是传给顾继宗的。他将这事情托付给二爷爷。却不自己去做,没准儿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而顾继宗又是个心思单纯容易受骗的。这东西必然是不能让人随意骗去,需要小心保管的东西。”
顾秀儿左思右想,小声道,“小六,你还记得,那公羊瓒大人想要得到的宝物不?”
顾乐聪慧,眼前一亮。“二姐是说,二爷爷口中的东西,极有可能是那件兵书?”
“不是极有可能,是只有可能。”
顾秀儿几乎可以肯定,那《山水集注》的残章上面。必然是记录了这件宝物的下落,而顾敬早年发迹的时候,四处跑商,因缘际会,得到了这件宝物。他晚年自知时日不多,儿子顾继宗又是个书呆子,钱财让人诓骗去了可以再挣,可这传家宝万万不能让人骗去,顾敬便将此事托付给他的挚友顾宝同,希望顾宝同在合适的时候,将那东西的下落告诉自己的后人知晓。
而那《山水集注》的失落的残章,有可能是顾敬亲自撕下去的,为了掩盖这宝物的下落,也有可能被旁人得了去,除却公羊翁婿外,这宝物的存在让外人知晓了。顾继宗才因此遭了难。
顾秀儿想了想,后者的可能性要小些。因为他们这一年多来过的平安无虞,若是外人得了那残章并且主谋害死了顾继宗,他们哪儿还有命活到现在。她没曾想到,这顾大牛与潘有良的事情,竟然将自家宝物的下落牵连出来。顾秀儿咬了咬下唇,“小六,如今二爷爷再无亲人在世了。既然祖父生前那般信任他,你看,咱们回去与大姐他们商量,将二爷爷接到家中照料可好?”
这个提议一出,顾玉儿和顾喜两个是非常同意的。顾玉儿长顾喜六岁,祖父顾敬在时,她已经有了记忆。印象中,二爷爷顾宝同没疯之前,与祖父母相交甚笃,待自己与大哥都是极好的。
将二爷爷接到家中照料,顾宝根想是会有些为难,但是尤氏必然会极力推动此事。没准儿,还要靠她增添助益。
顾秀儿此刻倒是有些拿不定主意了,那兵书的下落有了眉目,可顾平顾安兄弟两个近况如何还不可知,“大姐,近日可是收到大哥二哥的来信了?”
顾玉儿为难的望着秀儿,摇了摇头。
就算是成功拿到了兵法,也是要给顾平兄弟两个用的,没有他们的消息,这兵书要如何递送过去?假他人之手?顾秀儿可不放心,哪怕是来往信件,顾秀儿也要担心,那些藏在暗地里的人,要将信件看过,才会送交他们手上。
……
县城刘氏武馆,守更人刚敲过三更的梆子。
烛火昏暗,有一妇人坐在窗前纳鞋底,她面前放着个笸箩,里头有许多针头线脑儿的东西。妇人一面认着针线,一面听身边的小女儿汇报情况。
“娘,真真的,大哥这几日转了性一样……那顾大人叫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去,半点马虎不打,溪娘瞧着,大哥这妖怪,真是遇上了收他的菩萨。”
妇人伸手,戳了戳溪娘眉心,佯怒道,“怎么你大哥就是妖怪,人家大人就是菩萨?”
溪娘揉了揉眉心,吐舌道,“嘿嘿,您别说,那顾大人生的好相貌,怕是庙里的菩萨也没他好看呢。”
妇人放下手中针线,目光偏向墙角处,摞得高高的箱笼上头。
(九头鸟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