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顾宅的大柿子树经历了一夜的月光润泽,已然有许多半红半青的果实了。顾秀儿站在井边洗漱,远处青山如黛,炊烟袅袅。顾家的灶间也飘起了炊烟,顾玉儿正忙里忙外的准备一天的吃食。天刚蒙蒙亮,外面戏台便有了动静,一会儿,曲老板也推门进来了。曲鹏飞脸上堆了笑,“顾二姑娘,一切都备妥了,我来要些水。”
顾秀儿赶忙让道,曲老板带了两个匠人,挑了几桶水出去。戏班在外头盖了个临时的补妆间。今天打算唱三场,借了顾家的灶间,雇了个厨娘,正跟顾玉儿两人做早饭。曲老板带了些白米白面,说是他心情好,今天要给大家烙油饼吃。顾玉儿觉得不妥,推脱了几下倒也答应了。看着白花花的米面觉得可爱无比,干活儿都比平时有力气了。顾乐知道晌午要吃烙油饼,早上都不愿意多吃饽饽了,平时他要吃三个饽饽,今天少吃了一个,说是给中午留些肚子。
天刚大亮的时候,这松阳官道边上,便锣鼓喧天唱将起来。卯时往来的人还不多,辰时一过,台上小花旦唱到铜壶案之时,这官道已是挤满了人。众人仅留了一条小路给马车经过,可是路过的马车见有热闹可凑,都纷纷停下车来。一旦听进了台上的戏词,便都不动弹了。那条给马车留下通行的小路,倒是没人走了。
台上唱薛萍的花旦每一步都牵动着台下观众的心,待铜壶案唱完,中间休憩的片刻功夫。有些官家家眷便遣了小厮来问这戏的情况,问有几出,还在哪儿演。这些路过的人,既担心误了赶路的时辰,又想着一定要把戏看完。
未到巳时,顾乐身边已经是挤满了小厮,便是九叔的茶寮,也坐满了听戏的客商。已然没了座儿,九叔又从其他邻居家里借了不少板凳,马扎,这人却是越来越多。便是茶水,也比平时多烧了几大缸。九叔见茶叶见了底儿,忙到外间跟大家伙儿赔罪,“不好意思了,大伙儿,我家茶叶没了。”
“没事儿,老九,这出《斗权贵》好听得紧,将老方我这百年不见的戏瘾勾起来了。便是这白水,喝起来也琼浆玉液一样。”
众人纷纷应是,到最后,九叔的茶寮便供应起了白水,那花生瓜果早就卖完了。九叔得了个空,去找顾秀儿打听,一听这戏还要唱将六天。安排伙计看着茶寮,自己则驾着家中的大黑骡子,进城采办去了。后来,烧水的柴火也没了,九叔的茶寮就只能供应个座位了。两个小伙计也团了团袖子歇了,靠在一旁看戏。此时还未到午时,台上的小青衣正唱着怒喊冤,松阳官道经顾村这一段儿,已是挤满了人马。白骨宴唱完的时候,那马车里的官家女眷们,传来不少抽噎声。便是往来的客商,五大三粗的老爷们儿,也有红了眼圈儿的。
顾秀儿这一整天,都在曲老板的戏班儿帮忙,每次台上角儿换下来,要换装,休息,她就给端茶递水找衣裳。不一会儿,就跟德胜班的小花旦飞凤和小青衣项荷交好了。顾乐则负责在外头招呼那些小厮丫鬟们,跟他们说还有几场,要唱多久,却是死活不说,这下场唱的是什么内容。只说,“曲老板说了,若是想知道下场唱什么,便留下来看。”便是那小厮拿银钱贿赂顾乐,他也半点口风不露。
这几个丫鬟有个别长得颇为出众,见利诱不得,竟软软娇笑道,“小哥哥,你便告诉姐姐们这下场唱的是个什么。我家小姐急着赶路呢。”顾乐闻言涨红了一张小脸儿,却把头扭到一边,权当作没听见。顾乐不知道,他这是第一回让小姑娘调戏,在他以后的人生里,却是要常常遇见这样的遭遇。不过这日后调戏他的姑娘们的身份,倒是越来越尊贵了。丫头们见顾乐是个油盐不进的,便各自去回禀自家主人。这一众马车里,有一辆极为出众,三匹拉车的枣红大马,全身没有一撮杂毛,四只脚上却长着白色毛发,好似乌云踏雪,别样威风。这三匹乌云踏雪宝驹,牵着一辆上好紫檀木打的马车,这车帘子,四角也坠了鸽子蛋大小的明珠、琉璃。便是在这车辕上,也精雕细刻了祥云图文,又有八星报喜的花样儿,在一众马车里,显得格外尊贵。马车前面挂着的金丝卷云纹帘子,让马车里的人看得见外面,外面却瞧不见里面。
驾车的是个十三四岁的俏丫头,一身红衣如火。面似桃花,唇如早樱,眼波流转间,将四周的丫头们都比了下去。这丫头手执白玉马鞭,两只脚在半空中荡来荡去,津津有味的看着戏。不一会儿,似乎车中人叫她,附耳听了几句,便跳下马车。朝顾乐走来,“小兄弟,我家主子问你,这出戏叫什么名字,还要演上几场?”
顾乐从善如流,“大姐,这戏是安乐镇德胜班在唱,叫做《斗权贵》,每日都要演上三场,连演七日。”顾乐抬头看了看台上,“这演的正是第五出,怒喊冤。还有一出,这场戏便完了,午时过了,还演两场。”红衣丫头点了点头,一一记下,便回去禀告。不一会儿,那紫檀木的马车便驶离了此处,往西京官道去了。下晌的时候,众人吃过饭,就匆匆敲锣打鼓开场了。飞凤和项荷两个,都是十二岁的年纪,却学唱戏七八年了。飞凤上台前,同顾秀儿说着话,“阿秀,我演了五六年戏了,也没见过这么多人。”
项荷打趣道,“咱班主今天嘴角的褶子都咧到眼角去了,你是没看见啊。”
曲老板一生最大的志向就是将德胜班发扬光大,此刻忙里忙外的,水都顾不上喝。下午比起上午,人更是多了两倍。一是因为这下午经过官道的人多,二是许多人听了戏回去,都告知了街坊邻居。附近许多村镇,县城的,居然有赶着马车,驴车,骡子车,牛车,特地来看戏的。九叔也打松阳县进货回来了,一看这么多人。心说自己货又进少了,明天要多五成的茶叶才行。
顾秀儿此刻累的不行,寻了个板凳,坐下揉了揉腿,捶了捶肩。却见身旁突然落下一个庞然大物,吓了一跳,原来是王九斤来了。王九斤得了消息,特地来告诉顾秀儿,想来今日还没用过饭,有点儿打蔫儿。顾秀儿带他进了顾家,顾玉儿见状给热了些晌午剩下的小半盆油饼。王九斤就着新鲜的水葱吃油饼,吧唧吧唧的,一边吃一边说,
“青州郭家当真来人了,来的正是公羊大人的女婿,郭小将军,郭睿。”这种事情,郭通将军自己不便出面,刘香玉又是个没有实权的老太太,而郭睿的身份则微妙多了。刘茂是他的舅舅,公羊瓒又是他的老丈人,想必来回疏通,这身份也是最合宜的。
王九斤在一旁歇着,一日之内往返松阳、青州,他累得不行了。顾秀儿则在一旁寻思,也不知道这郭睿究竟是个什么样儿的人。王九斤通晓松阳境内万事,对于青州、西京之地,知道的就比较少了。
“郭睿现任从四品武威将军,便是当今圣上也夸他少年将才。”
武威将军虽然只是从四品的官职,却是皇城根的禁卫军统领,其实权倒比从三品的杂牌将军高上一些。在朝中,是很有分量的。然而,雍国崇文,同等的武将地位要比文官低上一些。若是在穷兵黩武的秦国,这禁卫统领可是了不得的官职。
顾秀儿想着自己还是要多读一些书,起码对这个世界各个国家的官职体系,基本法度有所了解才好。这武威将军,她听着十分茫然,若不是王九斤给他解释一下官职等级,她就是一头雾水。说来,王九斤明明是个无父无母的小乞丐,不知道为何却懂得这么多东西。顾秀儿放下心中疑虑,先合计起这武威将军郭睿该如何料理。依她看来,事已至此,刘家、郭家便是有滔天的本事,也不可能让刘茂平安无事的从狱中出来,他们也许是想着保那刘茂一命。具体如何操作,顾秀儿尚想不到关键之处,只是这郭睿来到松阳县,绝不是来探望他那位舅舅的。
“既然郭睿是来保他舅舅一命的,我们只能将计就计。”顾秀儿沉吟片刻。王九斤疑惑,“什么叫将计就计。”
“既然郭睿要保那刘茂一命,我们就保他一命。”
王九斤更是糊涂,待顾秀儿一一分析出来,他才觉得这招妙极。“如今之势,郭家便是有通天的本事,那刘茂也不可能平安的从牢中放出来。他郭睿此次前来,必是给刘茂保命的。只是这如何保命,我还不晓得其中的关键,却能猜到,郭睿必不会打没有准备的仗。郭家在朝中必然有比他们自家更适合在这事儿上说话的人物。”顾秀儿说到这儿顿了顿,微微一笑,露出一口雪白牙齿,“这位说得上话的人物,必然会相助郭家,然而,他说的一定不是刘茂的好话,必是坏话。说那刘茂罪大恶极,其罪当诛。然香玉老夫人因此一病不起,郭睿至孝,必然要回家侍奉母亲。那么禁军统领的位置,自然有的是人想坐。但是这位子换了别人坐,是否足够忠心,又能勘圣上重用就不一定了。到时候这位说得上话的人物再说免了刘茂的死罪,发配充军或是其他重刑。没多久,刘茂也就被折磨死了,到时候圣上两边都能顾全,这番下来,必然要左右圣听。”
王九斤眼珠子转了转,顾秀儿这番心思,他倒是听懂了。只是没想到,顾秀儿与当今圣上从未见过,怎么能肯定他是这种心思呢?
“阿秀,你怎能确定圣上会这样被人左右?”
顾秀儿摇了摇头,咧嘴笑道,“不知道,我瞎猜的。咱们为今之计还是先把大戏唱好。那郭睿的事儿,咱们走一步看一步。”
王九斤点头称是,“俺那些小兄弟,最远的已经派人传话回来,到了青州与西京之间的梁州。这一路反响极大,想是不久,就能传到京城了。”王九斤想了想,继续问道,“素闻当今太后娘娘喜欢听戏,阿秀莫非动的是这个心思。
顾秀儿摇了摇头,“非也。我哪里知道太后娘娘喜欢听戏,再说,又怎么知道太后娘娘喜欢听什么戏。只是这招敲开锣鼓唱大戏,是借助百姓的力量,让各部官员,让圣上,知道咱们大雍的百姓愤怒了。自古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当今圣上乃贤明之君,必然不会置之不理,至于太后娘娘能否知道这事儿,那就不是你我能控制的了。”
王九斤听到这儿,身上似乎又蓄满了力气,张罗着要出去再寻些兄弟去各州府造势。顾秀儿也回到戏台帮忙,下午的第一场刚唱完,小花旦飞凤正在一旁休息。飞凤是个长得娇弱的丫头,眉眼温温柔柔的,最适合演那些文弱的美人。小青衣项荷则不同,她长得颇为俊俏,身量颇长,扮演俊俏小生能迷倒一干小丫头。
顾秀儿掀开帘子看了看外头,戏台底下乌压压都是人,马车都停在不近不远的地方,有些听不清楚的地方,站在马车外面的丫鬟小厮还会解释给马车里面的人听。这样停着的马车约莫有十数,而各地赶来听戏的,则有百余众。顾秀儿朝着众人巡视了一眼,又把帘子放下了。顾乐却跑了进来,讨了碗水喝,又匆匆跑了出去。
飞凤对顾秀儿说道,“我看你家小六,今天累的不行了。”
“是累的不行,可是也没少得赏钱。”顾秀儿莞尔,“小六今天得的小金库,恐怕比我们全家现在的家底儿都要多了呢。”那些有钱人家的轿辇停下询问的,多会给小厮丫鬟一两个赏钱,虽然到了顾乐这里被克扣了大半,但也是不少的钱。
“你家小六,多伶俐的孩子,怎么这么埋汰。脸上的灰,比我上台抹的油彩还厚。”
顾秀儿自己也十分不解,顾乐从不洗漱,当然他也没什么异味,陈瑜心里一直放着这件事儿,隐隐的,她觉得这具身体曾经的主人顾秀儿,知道些什么,所以每次自己看着顾乐的时候,都会有些情不自禁的难过,好像这个孩子,曾经受过极大的委屈。顾秀儿见顾乐一溜烟儿跑出去了,脊背挺得直直的,口袋里的散碎铜钱叮当作响。
下午又唱了一场,待天黑下来之后,众人才休息,德胜班的人已经累的不会兴奋了。只除了曲老板一直笑的眯着眼,其他人能坐则坐,能躺则躺,那位演刘茂的老生今天被打了三次,此刻一边哎呦哎呦的喊腰疼,一边骂身边几个给他上药的小武生,“你们几个熊崽子,非要把我老黄往死里打啊。”
几个小武生不知轻重,有几回真打了下去,在台上,老黄再疼也忍着,到了台下,才开始破口大骂。顾玉儿送来了吃食,烙面饼,配白菜肉汤。众人早就饿的前胸贴后背,呼噜呼噜就吃了。
顾秀儿让飞凤、项荷拉着,也跟戏班众人一起吃喝。顾乐抓了个面饼,那面饼立刻出现了两个黑乎乎的爪印。顾乐摸了摸后脑勺,有些不好意思,想拿着那块饼出去吃。却让顾秀儿拦下了,顾秀儿拿手绢儿沾了凉水,把顾乐的黑爪子抓了过来,反复擦了擦,一张白色的棉布手绢儿立时染成了黑色。顾乐的手却干净了,“原来都是浮灰。”一层黑灰擦了下去,这顾乐的手,倒像是上好的白瓷,他长得瘦,这手指头根根分明,细白挺直,虽是个六岁的娃娃,倒是生的一副好看的手掌。那边儿老黄看了也赞道,“这娃儿埋了吧汰的,这双手倒是生的比那些贵人还要好看。”
顾乐嘿嘿笑了笑,拿了刚才那块白面饼,大口吃了起来。
这时,门帘子却突然被掀开了,却是松阳县的捕头徐焕,徐焕倒是没有一贯仗势欺人的态度,这回倒是极其和气。
“请问,哪位是顾氏秀娘?”
顾秀儿听那徐焕叫他,之前捉拿刘茂的时候,这徐焕她也是见过的,知道正是松阳县的捕头。便起身道,“我就是顾秀儿,不知道捕头大人找我何事。”一旁的顾乐饼也不吃了,紧张的拉着她的衣角。
徐焕干笑了两声,“顾二姑娘,这刘茂的外甥武威将军刚到县里,派小的来请顾二姑娘并几位苦主过去,说是要补偿大家呢。顾二姑娘快跟小的去吧。”徐焕知道顾秀才曾是个县官,一口一个小的,听得顾秀儿颇不自在。
但也不能不去,被请去,总比被抓去的好。顾秀儿起身,整了整衣衫,此刻天已经擦黑了。项荷不解道,“天都这么晚了,要抚恤不能明天再抚恤吗?秀儿一个姑娘家家的,晚上去县衙算什么事儿啊。”
徐焕对项荷就没有那般客气了,当即冷了脸,“你个唱戏的,懂个屁,那西京来的贵人,管你是三更还是半夜的,都得去。”
骂的是项荷,实指顾秀儿。“我去就是,捕头大人不用说这些话。”便是郭睿不请他们,她也早就想会会他,这回,兔子撞在树桩上了,还能怪谁。
“徐捕头,我去可以,但是现在天色晚了,我要带上我二哥和小弟。”徐焕想了想,这要求也确实十分合理,就答应了。
三人从顾村出去天色已然全黑了,几个孩子坐在县衙的马车里,久久不语。夜访松阳,不知是抚恤宴,还是鸿门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