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太爷心里一惊,面上倒是未变,毕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买卖人,一个不过十五的丫头,哪里能放在眼里。心里想着,不过是个小丫头抹不开面儿,一时意气罢了,赵家这样的身份,在松阳乃至青州都是有名望的,顾家人还不至于傻到跟自己做对。赵老太爷为人刚直,最是看重赵家的名声脸面。
他抿了口茶水,徐徐放下茶盏,和声道,“玉娘这么说,这事儿咱们晚些时候再谈。如今你家突逢巨变,赵家自当鼎力相助才是。”
此话一出,旁边儿的赵皓也点头称是。一旁沉默半晌的顾秀儿此刻接了话,“这茶水真是好喝,也不知道是什么茶?”
“你在我娘房中喝的那杯是云山雪雾,这也是云山茶,叫云山雪针,比那雪雾,更是难得。”
顾秀儿饶有兴趣的观赏着碧绿的茶汤,一双黑溜溜的眼睛沉静如水,没人知道她心里在寻思什么,“赵大少爷能否给说说,这雪雾与雪针的区别?”
赵皓平日里遛鸟走狗,这些吃喝玩乐的玩意儿他最是了若指掌,来了表现机会,自是恣意卖弄了一番,“云山乃郑、雍交界第一高山,因高耸入云得名。从山脚到山顶,经历四季变换。这雪雾茶树生长在山腰绝壁之上,需得训练有素的猿猴才能采摘,猿猴性子野蛮,难以驯服,纵是驯服了,也难以把茶叶完好的采摘回来。是故,雪雾茶难得;这雪针茶则更要特别,生长在云山山顶,常年覆盖在冰雪之下,于悬崖绝壁之上,需鹰隼啄而取之,产量极少,千金难得。”
顾秀儿慢悠悠喝完了一杯茶,将赵家的家底摸了个大概。这茶不完全是搁雪雾、雪针泡的,还佐了其他药材,只是再名贵的药材也不及这一两茶叶贵重,顾秀儿今天走这一遭,喝的两碗茶水,怕是足够买上几千斤柿子了。
赵家这日子过的确实讲究、奢靡。赵家出身商贾,一心想提高门楣,门楣此物,在本国十分重要。若是重商轻士的郑国,则截然相反。
几人局面尴尬,寒暄了几句,顾玉儿便领着姐弟两个走了,赵皓要送,也让顾玉儿婉拒。秀儿想到要走路回顾村,就有些后悔没有劝玉儿接受赵皓的好意。不过,那等眠花宿柳的纨绔子弟,还是少接触为妙。
赵皓还是坚持着把姐弟三人送出了府,没有让丫鬟代劳。三人走远,赵老太爷的声音悠悠传来,“皓哥儿,你这眼珠子,都黏在人家玉娘身上了。”
赵皓自幼是个见了漂亮姑娘就嘴甜不要命的,赵老太爷知道他性子使然,不是特意对哪个姑娘上了心,倒是前阵子对个翠红楼的歌姬上了心,很是折腾了一阵子,“玉娘同你那些个什么胭脂,粉蝶的不同,你莫要轻薄了人家。”
提到胭脂,赵皓一张清俊的面容顿时白了白。赵老太爷背对着他,没有注意,此时已过晌午,他也信步回自个儿院中小憩。赵皓这边,方才见过顾家人的心思全让一句胭脂给搅合了。
说到胭脂,孟仲垣看着手上一封公文,眉头皱成了个川字。来青州几日,他已经渐渐习惯此地的气候饮食,但是一来就碰上个妓馆虐杀案,还可能与江州,西京的两桩案子有关,就一个头两个大。
于是,孟仲垣写了公文,派人连夜快马加鞭送去西京大理寺,并且询问了其他州郡是否有相似案件发生,这一问可了不得。
一封信洋洋洒洒,将孟仲垣给批的个狗血淋头,青楼妓馆发生凶案是常事,将这些莫须有的案件联系在一起,真是吃饱了撑的。这位写信的大理寺丞,正是孟仲垣的一位远房叔父。
孟仲垣将书信折好,夹在一册书里,屋子里的熏香味道清甜,让他紧绷的太阳穴平静了下来。既然大理寺不管,那孟仲垣只好独立彻查此案。叫来清风,二人就向城中翠红楼走去。
翠红楼马嬷嬷那日来了,却没得好,她以为新来的知县是个读书人,好讹的。却不料,孟仲垣生的凶恶,气势更是逼人。钱没讹来,还被勒令整顿,三日不得营业,说是保护现场,这每天的流水哗啦啦打了水漂,马嬷嬷是欲哭无泪,她底下的姑娘们倒是难得休息了几天。
翠红楼是个三层小楼,里里外外,算上死去的胭脂,共三十七人。这三十人余里,除马嬷嬷,共有歌姬十五位,丫鬟九位,打手五名,龟奴两名,厨子两名,杂工三个。不是每一个歌姬都能配一个贴身丫鬟的,只有这当红的歌姬胭脂一人而已,其余的,除了马嬷嬷,是两个人使唤一个丫头。
案发当天,伺候胭脂的丫鬟珠儿说是亲眼看见徐焕拿着凶器行凶,这人证物证俱在,又是人赃并获,孟仲垣心想,没准儿真是自己自幼生长在兄长的阴影下,有些过分疑神疑鬼了,徐焕无疑是此案的凶犯,真不知道自己在怀疑什么。
孟仲垣此行,带了一名仵作,三名捕快并小厮阿星。
一名捕快守在外间,两名在楼下看管翠红楼内三十六人,等待问话。孟仲垣随仵作进了屋内,这屋里无人居住,没有熱香,也没用炭炉,十分阴冷。胭脂的屋子在翠红楼三楼,临窗远眺,能看见内城湖。里外两间,外间供贴身丫鬟居住,内间则是胭脂自己的卧房。这歌姬的卧房,倒布置的像个大家闺秀,摆设用物都十分考究。案上放了把古琴,几日未用,还没有蒙尘,琴身是搁整块良木制成,周身碧绿通透,孟仲垣信手拨了拨琴弦,音色精准,是把好琴。
那胭脂的尸首已经在库房大火中烧成焦灰,仵作反复查验,也是查不清死因。看守库房的李老头已经让孟仲垣着人送回了老家,另两个运送尸体的捕快也说,这事儿虽然邪门儿,倒更像是意外失火。
几人勘验了现场,除床铺上、门口有几滴血痕,其他地方都干干净净。胭脂尸身已毁,除了根据人证物证断了徐焕的罪,再无其他可验。如今之计,只能试试从楼下众人口中,能否问出什么疑点来。
这胭脂是翠红楼的头牌姑娘,往来恩客均是松阳县大户。胭脂长袖善舞,倒未曾闻得其与客人有过争执。这一座楼的姑娘也以胭脂马首是瞻,自是不敢开罪了她。胭脂也不是个特别刁钻的,对待下人虽说不是特别优待倒也不是经常打骂,还真是没什么仇人。一番问询下来,孟仲垣渐渐觉得,这就是个再简单不过的案子,偏偏自己心里把这想的这么复杂。
仵作犹在一边查验,孟仲垣则坐在胭脂常常坐着抚琴的位子,此处可以眺望到远处的内城湖。回首房中,这楠木房梁之上,有一个浅浅脚印。
孟仲垣忙叫人拿来梯子,亲自爬上去勘验,脚印上沾了一层油脂,所以才留下了痕迹。再问过翠红楼众人,眼下年关将至,翠红楼几天前才叫人彻底清理过,房梁上自是不会留下脚印的。那么,这个脚印,必然是清理之后留下的,一问,才知道,这清理的日子,正是胭脂遇害的那日。
这脚印的主人,极有可能目睹了案情的经过,或者是凶犯的脚印。孟仲垣吩咐衙役将脚印拓下来,好好去查一查。
妓馆虐杀案虽说有了点点线索,然而翠红楼硬是要个说法,此刻人证物证俱在,徐焕的嫌疑无法洗脱,而且,他也未必是冤枉的。孟仲垣再怎么说也是个十四岁的少年,徐家的家眷已经去县衙哭诉了好几回,孟仲垣也私审过徐焕,他是矢口否认,因为他确实没有动机,孟仲垣也不好轻易判决,这事大理寺看来不会管,真是不知道如何是好。
接下来几日,县衙豢养的三十名捕快都让孟仲垣催动出去调查脚印的事情,将范围锁定在附近的毛贼身上。
比起一个头两个大的孟仲垣,顾家的日子则好过许多。自赵家回来之后,顾家几口人就忙着制作柿饼,又去了县城几趟,这回查的倒是没有上回严格,几人又买了几百斤柿饼,忙活了三五日,将新买的一千两百斤柿子剥皮晾晒。这个季节若是无风雪,最是干燥。天晴的时候把柿饼放在房顶晾晒,七八日便能晾干。这一千两百斤柿子,平均十一文钱一斤,一共花了二十一两一钱银子。制成柿饼之后,一千两百斤的柿子变成了八百斤柿饼,若能五十文一斤批售出去,可净赚四十余两。
上回去县里,打听到这妓馆杀人案还没有破,徐焕家眷正闹得孟仲垣不可开交,顾家人就放了心,想来短时间内,这孟仲垣是不会来找他们麻烦的。
月余之后,翠红楼的脚印仍旧没有找到是谁的,马嬷嬷来闹了几次,徐焕家眷更是隔三差五的来闹。加之衙门其他案件常务要打理,孟仲垣忙的像个陀螺。
顾家的柿饼前两日就卖出去了,批售价格五十文一斤,零售价格六十文一斤,顾家净赚了四十三两银子。眼下年关将至,几个孩子决定拿一笔钱好好过个年,剩下的,等年节过了,再寻些更好的机会。柿饼虽然有赚头,但是投入的人力也大,不是长久之计。
眼看就要过年了,自然要采办年货。顾家在往年大人在的时候,也是不富裕的。今年却能拿出十两银子置办年货,那是从未有过的奢侈了。虽然这笔钱,在诸如赵家那样的大户人家身上,还不如一杯云山雪雾值钱,但是对于小户人家来说,已是富庶丰足的很。
腊月十八,顾家全家推着自家的小板车,就沿着官道,进了松阳县城。县城里的猪肉反而比镇上的便宜,年关将至,前来采买的非常多,年集十分热闹。顾家全家人这回都来了,灵儿也穿着厚实的小棉袄,甴顾玉儿抱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看着集市上各种新奇的东西。
“二姐,咱先去买猪肉吧。”顾乐拿着刚买的糖葫芦,塞满了嘴,含糊说着。
顾秀儿笑弯了眼睛,“小六,你还是吃完再说话吧,省的再磕掉一颗牙。”
来市集采买肉食是最重要的,没一会儿工夫,几人就来到猪肉铺前面。精瘦肉、里脊肉八十文钱一斤,五花肉、蹄髈七十文一斤,肥肉五十文一斤,猪颈肉、猪蹄儿四十文钱一斤,猪头不单卖,一个猪头五钱银子。青州的肉食是极便宜的,蔬果则相对贵些,因为北部气候寒冷,许多粮食不宜种植,农户大多靠畜养牲畜为生。因此,在冬季,一斤猪肉的价钱与一斤水果无异。
顾玉儿做主,割了一个猪头,三斤猪蹄儿,五斤肥肉,十斤五花肉,两斤里脊肉。一共二两四钱银子。又割了五斤牛肉,三斤羊肉,牛肉价格贵些,一百三十文一斤,羊肉七十文一斤,这些肉食买下来,一共三两七钱银子,屠夫见他们买的多,特地给抹了零,还送了许多大骨头棒。
肉铺旁边还有贩卖鱼虾的,都是农户在附近河塘钓的野生鱼虾,几人买了三尾鲤鱼,一只鳖,顾秀儿属意买了三斤虾皮,这些水产,共花了五钱银子。至于蔬菜水果,家中还有柿饼,蔬菜自家也种了些越冬的白菜,再加之价格贵,因而买了五斤苹果,五斤沙果,十斤桔子,花了一两银子。
顾玉儿觉得水果贵,有些肉疼,让顾秀儿劝了劝,也就放手买了。“大姐,就是咱们几个不吃,小六,灵儿也要吃的。灵儿这么大了,每天吃点儿水果,以后长得才水灵。”
几人又去买了些常用的作料,油盐酱醋,绵白糖,花椒大料等等,花了五钱银子。这一下子,已经花了五两七钱银子,接下来,就是顾秀儿早就打算好的。给顾家几个人添新衣。
顾玉儿一听,头摇的波浪鼓似的,后来又补充道,“要不,你们几个裁衣就好?”顾秀儿推了推她,“大姐,哪有姑娘家不喜欢新衣裳的,咱们把家里的旧棉絮拿来做几件簇新的袄子,不正好嚒?“
顾玉儿一听,也就应了。几人来到裁缝铺,一一量过,各自做了件新的外袍袄子,内衣也换新的。玉儿、秀儿分别做了两条簇新的襦裙,绣鞋。几个兄弟则裁了新裤子。因为顾家除了顾平、顾安、顾玉儿三个,其他四个都是小孩儿,加之选用的料子只是普通的棉布,因而用料极省。这样一套外袍、鞋子、内衣等换新,统共不过花了三两银子。算上先前花去的五两七钱银子,共花了八两七钱。还剩下一两三钱银子,顾安做主,买了几只毛笔,一个砚台。宣纸他们是买不起的,平时用马粪纸写字也就好了。又买了一些瓜子花生糖球给几个小的,还剩下七钱银子,几人高高兴兴的回了家。
一辆小小的板车装满了好吃的好用的,自父母故后,顾家的几个孩子,这才真正打心底觉得安定了。顾玉儿微红了眼圈儿,顾乐嘴里没停下来过,紧紧看着自家搁猪肉的几个包裹,生怕别人偷去似的。
不远处的酒楼之上,有个着斗笠的男子,着黑衣,叫人看不出模样年纪,只露出一截白润光滑的下巴,这是个极好看的下巴,白瓷一样的肌肤,与黑色衣物形成了鲜明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