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仲垣左手让茶盏碎片扎破,鲜血汨汨,顺着袖管流了下来。他着蓝色织锦云纹袍,浸了鲜红血液,显得有些发紫。这紫色,一如书童阿星此刻的脸色,阿星愣了愣神,慌忙在行李中翻找起来,终于觅得半块雪白绢布。将孟仲垣受伤的手掌翻转过来,掌纹之中,伤口深二黍许。
白布裹紧止了血,孟仲垣面色未变,只是显得愈发苍白了些,衬着脸上褐色的蚕状胎记,活脱脱一个地府判官。给孟仲垣包扎了伤口,阿星赶忙跪地,磕头认错。屋内熏香袅袅,炭炉内的煤球透着星星点点的火光,阿星的声音清晰可闻。
“小的错了,小的不该提这事儿。”
孟仲垣动了动唇,张口欲言,厚实的门帘子却让人突然掀开了。来人身材矮小敦实,是个与徐焕交好的衙门捕快。那捕快见孟仲垣手上带伤,虽然疑惑,也只得禀报道,“孟大人,不好了,徐捕快,徐捕快……”
孟仲垣敛眉,瞥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阿星,“你先下去吧。”
阿星慌忙退下,眼角的余光还瞥着孟仲垣一双血手。待阿星掀帘子出去,那矮小捕快方松了口气,“大人,徐捕头让人发现,在县里翠红楼杀了一个当红的妓子。让妓院的嬷嬷派人拿住了,如今正在府衙外闹事呢,您快去看看吧。”
孟仲垣皱了皱眉,徐捕头?不是才出去不大一会儿功夫嚒?怎么就出了人命案子,还是在妓院?
心下虽有疑惑,也顾不得许多,赶忙随那矮小捕快出了内堂。屋外大雪纷飞,他只着了件单衣,冻得瑟瑟发抖,却也顾不得许多。来到松阳县衙门口,却见衙门已经围满了人,有妓院的嬷嬷打手,也有凑热闹的乡亲,还有镇压的捕快们。最惹人注目的,恐怕就是赤着上身被捆住的徐捕头。徐捕头身上没有伤痕,只是明显带了酒气,显然这大冷天的,他醉了酒,刚醒没有多久。
徐捕头身边,则搁了张草席,上头盖了白布,却隐约看得见白布渗出丝丝血迹,想来下面,就是那被杀的妓子。孟仲垣没有理会众人,信步走到尸首前面,拿未受伤的手掀开白布一看,胃里刚刚吃进去的柿饼糕点就要吐了出来。
围观的众人也都是平头百姓,哪里见过这么血腥的尸首,有几名妇女都牵了各家孩子回去,留下的,也都是些胆子大的男丁。众人见孟仲垣形容异于常人,起初不敢阻挠,待他掀了尸首的罩面。那翠红楼的马嬷嬷方回过神来,双手一拍膝盖,啪一下坐在了县衙门口冰凉的石级上头。
“大人可给民妇做主啊!这徐捕头来我翠红楼从来都是赊欠银子的,如今,又杀了我们头牌的姑娘,真没天理了!”
孟仲垣神色未变,冷冷道,“你先给本官起来,把这事儿好好说道说道,这样哭闹,成何体统。”
马嬷嬷抽抽搭搭的让丫环扶了起来。四顾一下,噤了声。孟仲垣此刻还半屈着身子看那地上的死尸。这是个着粉色衣裙的年轻女子,面容惨白,未着寸缕,已经死去。最可怖的,便是一双黑洞洞的眼眶,眼珠子已然让人生生挖了出去。两条血痕顺着脸颊流下,渗入了草席之中。
孟仲垣起身,狐疑的巡视了妓馆众人一眼,来人有八。分别是马嬷嬷,两个小丫鬟,三个打手,两名龟奴。
“是谁先看见死者的。”
只见一个梳双髻的小丫头颤巍巍站了出来,福了一福,“禀大人,奴婢是专门伺候胭脂姑娘的。姑娘和捕头大人睡下之后,奴婢就在外间候着,姑娘唤奴婢去打盆热水,奴婢一回来,敲门无人应声。奴婢猜测姑娘睡下了,就小心打开门,把热水放下正要走。却踩着东西滑蹭了一跤,待看清那东西,却是两颗血淋淋的眼珠子。”
那小丫头显然吓得够戗,磕巴了一会儿,继续道,“这时,捕头大人从内间冲出来,手中拿着把剔骨钢刀,就要杀奴婢。”
众人一片哗然,这捕头杀了胭脂之后,被人发现,还要灭口。徐焕听言,吓了一跳,慌忙辩解着,“大人,下官冤枉啊。下官睡下之后,便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待清醒之后,已经让这几个人给绑了过来。”
孟仲垣皱了皱眉,吩咐道,“来人,将徐焕关押,翠红楼众人,留下录取口供。”
夜间,阿星小心翼翼掌了灯,昏暗的灯光下,不知道孟仲垣在想些什么。“大人,已经三更天了。明日您还要移步翠红楼勘察现场,不如早些睡下吧。”
灯影变换,孟仲垣神情诡异莫测,受伤的左手在宣纸上书写着什么。“这妓馆杀人,还真是咱们走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
此刻屋外仍旧寒风呼啸,诡异的风声似乎诉说着无尽的冤屈。
顾秀儿打了个喷嚏,起身查看,原是窗户没有关严。身畔,灵儿抱着枕头睡得正酣,顾玉儿操劳一天,也发出了细细的鼾声。她给自己倒了杯茶,一杯凉茶下肚,神智逐渐清醒了些。
如今,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已经将近一个季度了。刘茂案之后,德胜班迁往西京,王九斤去了凉州,薛三宝出家。刘茂被处死,司徒大人削了官职且三代不得参加科考,薛明跌入湖中溺死。顾家的生计因为秋收的粮食和刘家的赔款稍稍好过了一些。柿饼还是没有卖出去多少,顾家那份价值连城的珍宝也是丝毫没有线索。
这些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顾秀儿始终觉得有些什么不妥,却又说不上来。此刻,天已经蒙蒙亮了,窗外鸡鸣渐起,顾玉儿这几日分外操劳,睡得正香。
秀儿不忍心打扰她,就兀自到外间来,抱了柴火,打算生活做饭。西屋也传来了声响,来人是二哥顾安。
顾安已是十四岁的少年,因为经常务农,虽清瘦倒也精壮。与大哥顾平相比,则没有那么魁梧。顾安眉眼狭长,鼻梁高挺,是个清俊的少年郎。
顾秀儿睡不着,便把烦恼同顾安说了,“二哥,你有没有觉得,最近的事情,有些什么不对?”
顾秀儿没有抱多大的希望,毕竟自己两世为人,而顾安,里外不过是个十四岁的少年。然而顾安的回答,却如醍醐灌顶,让她灵台清明起来。
“公羊瓒递折子请大理寺亲审,到刘茂被处斩,里外不过个把月的功夫。咱家既然藏有重宝,那么公羊翁婿此次怎么轻易回去了,又走的这样急。大理寺会审刘茂,纵然大快人心,却不似朝廷的正常章程。”顾安往灶里添了一把火,“此次,与刘茂案有关的人等,都一个个走的干干净净,是太不寻常了些。郭通他们走的那样急,必然是收了什么了不得的消息,这个消息在眼下看来,要远比咱家的绝世兵书重要的多。如今看来,想必是朝廷有什么大的动作,这大的动作,必然是牵连到许多机关要员的。刘茂一案,显然有人暗中推波助澜了一把,只是此人此举,意欲何为,我还猜不出来。”
“这人能催动大理寺速审此案,又让公羊翁婿摸不着头脑。公羊瓒那个老狐狸,岂是那么好糊弄的?”顾秀儿分析着,头脑渐渐清楚了,“这个人,恐怕不是我们现在的身份能够识得的,此人必然不是为了帮助我们,也绝不会是一时不忿为民请命。不然他可以堂而皇之的来做。他这么做,却不想让人知道,暗中清理州府官员,把公羊瓒郭通这样的朝廷要员玩弄于鼓掌之间,只怕是想让我大雍的江山动上一动。”
听了顾秀儿的话,顾安神色也不好看起来。他倒没有惊讶于顾秀儿八岁女童,怎么张口闭口都是朝野风云。顾秀儿自受伤醒来,已经变了个人似的,看待事情格外透彻,想法格外的多。顾安此刻认真思量顾秀儿的推论,虽然只是猜测,倒是颇合情理的。此刻,天色已经大亮,顾玉儿也起身,刚进灶间,就见这兄妹两个攒着眉头不知道在寻思什么。
她扑哧笑道,“顾家就你俩还有小六鬼主意多,咱们几个,年岁加起来也不及那公羊瓒大人多。他吃过的盐,比咱吃过的黄米面饽饽还多。他都猜不出的人事,你俩能合计出啥来。”
顾安兄妹相视一笑,他们此刻确实不需要去寻思这些无所谓的猜测。当下,是要如何把顾家的营生过的更好才是。
待顾家众人都起来,炕桌摆上,大门却突然被人推开了。来人正是松阳县宝瑞堂摊位的杜老板,杜老板一脸惶急,顾平让了让,“粗茶淡饭,您跟着吃两口?”
杜老板一屁股坐上了炕沿儿,身边跟着他的小孙女杜鹃。点了口水烟,吧唧吧唧抽了起来。顾秀儿让烟味儿呛得直皱眉头。杜老汉不好意思了,敲了敲烟袋锅子,“大侄女儿啊,那个,我老杜与你们九叔几十年的老朋友了。这柿饼,可要先卖给老杜才是啊。”
顾乐不解道,“九叔里外不过三十来岁,恁来的几十年的老朋友?”
这话说的杜老汉面上一红,他那小孙女杜鹃倒是个嘴茬儿利索的,忙抢白道,“我爷爷说的是,咱们宝瑞堂跟九叔合作十几年了。你们有新鲜的果脯蜜饯,自然不能便宜了别人。你说是不是,秀儿姐?”
杜老汉心里着急,又吸了两口水烟,算是顺过了气儿。
“杜老板莫急,这柿饼我们只做了百余斤。如今正要批些出去,换点儿周转的银钱,好做更多的柿饼。”
杜老板点了点头,“秀儿姑娘年纪轻轻,这做生意倒是个好头脑。这柿饼老杜四十文钱一斤收了,有多少要多少。现金付讫,不需文书牙侩。你们看这可好?”
顾平见那些堆积的柿饼可算卖出去了,还卖得这样一个好价钱,当下喜上眉梢。正想答应下来,却让顾秀儿打断了,“杜老板。这柿饼批发给你自然可以,但是却不可以全部给你。我们要留一些给九叔,还要留一些给这往来的货郎。您要柿饼,我们可匀给您五十斤。”
杜老板沉吟了一会儿,倒也点头了。拿不下全部的,拿下一半也好。五十斤柿饼,四十文一斤,共三两二钱银子。当下付讫,这爷孙俩走的匆忙,饭也不肯吃就回去了。
得了三两二钱银子,顾家众人都有些意外,没想到那往年贱价卖出或者浪费掉的柿子能得这么个好价钱。顾平也同意拿出二十两银子陆续收购柿果。
只待过几日松阳县赶集,借了九叔家的大骡马车,捎上千余斤的柿果回来。等待的几日,顾家人都是欢欣鼓舞的。
顾秀儿拿出二钱银子,让顾乐去镇上的屠户家中割了一斤肥瘦适中的新鲜猪肉。此间的猪肉,都是纯绿色无污染注水的笨猪肉,口感极佳。顾玉儿的手艺也是不错的,拿猪肉切成肉馅,和了豆腐,鸡蛋,葱姜末包成了约么两斤的肉丸子。搁文火炖煮,做成肉丸子小白菜汤,开锅淋了点儿香油,每人都分了一大碗,里面的肉丸也是足足的。虽然主食还是黄米面饽饽,但是对于这种月余吃上一回肉食的伙食标准,今日已经十分的改善生活了。
那边厢,松阳县新任知县孟仲垣的胃口就没有顾家人这么好了。他与顾安一般年纪,不过十四岁,自己也是个半大孩子,身边随侍的阿星比他还小两岁。孟仲垣一辈子读书,从没有见过这样血腥的场面,白日里在翠红楼众人面前的从容淡定,都是因为当时他吓得站不起来了。
这妓馆杀人案,并非第一例,但其中是否有关联,孟仲垣就不得而知了。妓馆杀人案,第一桩,就是去岁科举时,西京望月楼的姑娘;第二桩,则是他江州老家倚红春的姑娘;第三桩,便是这松阳县翠红楼的姑娘。
还真是他走到哪儿,这妓馆杀人案就发生在哪儿。若不是妓馆,赌坊乃凶案常发之地,他会更加肯定这几桩案子必然有巨大的关联。与前两件案子不同,凶徒都不知所踪,如今,徐焕正关押在松阳县大牢等待候审。而他人赃并获,人证物证俱在,显然也是无法辩驳的。可是,孟仲垣生性多疑,本来断无可断的案子,他就是觉得有哪里十分奇怪,却又说不上来。
此刻,阿星给熏香添了些果木,又奉上了新茶。见孟仲垣疑惑着,正想退下,却让他叫住了。
“阿星,你记不记得,这望月楼的姑娘和倚红春的姑娘都叫什么名字?”
那些妓馆杀人案,当时身为举子的孟仲垣自是无暇顾及,然而这些坊间传闻,是最为这些小厮丫鬟们津津乐道。阿星也是个机灵强记得书童,他旋即思量了一下,开口道,“禀大人,说来奇怪,那两桩案件,死的姑娘,好像都叫胭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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