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驹过隙,已值深秋。顾家院中的大柿子树此刻长了火红火红的柿子果,后山的几亩田地已然收割完毕。刘茂案之后,顾村并整个松阳县,都消停了好一阵子。
司徒大人离任半月,不多时,朝廷有司就会派新进的候补生员来填缺儿。松阳富庶,抢这个缺儿的生员有百来个。然而松阳任上刚出了大事,吏部主官自是不敢在这风口浪尖上为非作歹,吏部公文刚下,这新任的松阳知县乃去岁科举第一十八名,孟仲垣孟举人。
孟仲垣字公望,江州人,年十四。在科举中取得前二十的成绩,已是非常了得。此子文才出众,是江州有名的少年才子,又写得一手好字,颇有前朝名仕吴永清的风采。然,比文才更为出众的,却是此子的相貌,面有巴掌大褐色胎记,形如蚕,又号孟蚕。也正因为其面目丑陋,殿试需要天子亲自评点,他这副尊荣,在殿试上吃了亏。
如今王九斤远在凉州,顾秀儿一家自是不知道这新上任的蚕知县是何方神圣。这日一大早,顾家众人就各自忙开了。
顾平并顾安兄弟两个忙上忙下的采摘柿子,秀儿姐妹几个就负责把摘下来的柿子洗净去皮,码放在秫秸席上。
几个孩子忙到日上中天,里外已经打下三百来斤的柿子。
这一日艳阳高照,顾平兄弟两个将一众柿子都晒在了房顶上。几个孩子前些天听了顾秀儿说的这制柿饼的法子,觉得可行,就试试。柿子不好保存,当季的柿子不过十数文钱一斤,遇到丰收季节,几文钱一斤也是有的。甚或农户觉得柿子卖不出好价格,拿来喂养骡子牛马,或者干脆倒在河里也是有的。顾秀儿仔细算过,柿子的产季在秋季,松阳县地处雍国北部,柿子比南部诸州成熟的早。这一季柿饼若卖得好,就去南部收购柿子。
用火强行炕干会让柿子味道不佳,只能日晒烘干。虽然这些天都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然而这样烘干柿子,中间每隔3-4天均要翻转一遍,待柿子终于回软了,已经足足花了二十天的功夫,那时雍国最南部的敏州都有柿子下来了,顾家的柿饼才刚刚上霜。柿饼的上霜极为重要,将两块柿饼顶部相扣,尾部向外,码放在缸中,一层柿饼,一层晒干的柿子皮,反复叠加到缸顶部,继而封缸,于阴凉处生霜,柿子的霜就是果实里头渗出来的糖分。温度越低,上霜的效果就越好。
已将近冬天,柿子上霜倒是极快,里外五六天的功夫,顾家第一缸柿饼就上好了霜。雪白的糖霜覆盖在柿子外头,看着格外可爱。顾玉儿取了一枚柿饼,小心拿刀切割分了几块,众人吃了,都觉得口感有嚼劲,味道极佳。顾秀儿一颗心也放了下来。
这一回,顾家三百斤柿子做成了两坛柿饼。去了水分之后,约莫有百斤。顾秀儿同顾乐取了一小坛,送去了九叔茶寮。顾九吃过之后,也赞道,“挺甜的,有咬头。”当即订了五斤,说是要放在店里先给客人们尝尝,若是风评好,是要长期购入的。
然而,又过了十来天,已经进入冬月,九叔却迟迟没来续购柿饼,连镇上试吃的几家铺子也没有音讯。今年丰收打下的粮食,还了顾郎中的药钱,剩下的,倒也够维持半年生计。这柿饼卖的不好,顾家其他几个孩子倒是并不在意,只是见着顾秀儿一天到晚愁眉苦脸的,顾乐有些于心不忍。
“二姐,卖的不好咱留着自己吃也好啊。”顾乐搬了一张小板凳坐在顾秀儿跟前,顾秀儿放下手里摘了一半的豆芽,“不会卖的不好,只是南方诸州的柿子都下来了,不知道该什么时候去收。”顾秀儿低眉,挑拣着簸箕上的豆芽。
顾乐搔了搔后脑,一张黑乎乎的小脸露出疑惑的神色,“二姐,这柿饼再多,咱们几个也吃不完啊。”
顾秀儿放下簸箕,瞪了顾乐一眼,“小六,咱顾家的柿饼不会卖不出去的。你且等着吧。”
“那柿饼的味道确实极好,只是,没准儿,这其他人,与咱们的口味不同呢。”
“小六,镇上富平酒楼的肉包子好吃吗?”
顾乐不明所以,一想到富平酒楼的肉包子,哈喇子险些流下来,“好吃。”
“那咱家的柿饼,是不是滋味甘甜。”
顾乐点了点头,“那还有什么好说的,镇上富平酒楼的包子好吃,那是人人都竖大拇指的。咱家的柿饼好吃,也是一样的道理。”
顾乐心里却不是这样想,柿饼是柿饼,包子是包子啊,柿饼只是柿子做的,包子里有喷香的猪肉啊……
顾秀儿见他低首不语,知道这是口服心不服,“你且看着吧,不出一月,咱顾家的柿饼就要供不应求了。”
自吏部公文下来,远在江州等候赴任的孟仲垣就开始赶路,然而江州在雍国的东南边,离松阳县极远,而位于松阳县西北边的西京,更是遥远。因此,这吏部公文一来一回,加上孟仲垣连夜赶路,从江州到青州松阳地界,已经入冬了。他是南方人,入了青州地界就因为水土不服,患了痢疾。看诊吃过药后,倒是不继续拉肚子了,然而什么胃口也没有,本来也算挺拔的少年郎,已然形销立骨,加之面上一道狰狞可怖的疤痕,更显得阴森鬼气。便是松阳县衙几个侍奉了三任知县的老人,见他这副尊荣,也不敢轻易刁难他。
捕头徐焕拱手问道,“孟大人,您初来松阳地界儿,小的们备了薄酒,给大人接风。”一想到要吃喝,孟仲垣的脸都绿了。挥了挥手,“你们自行去吧,本官想早些休息。”
徐焕一愣,这新来的孟大人莫非是个油盐不进的?跟司徒治混久了,他倒也会看人脸色,旋即笑道,“那小的退下了。”
阖上房门,眉头却皱了起来。正巧见着孟仲垣的书童阿星,“星哥儿,咱孟大人是怎地了?”
阿星端了食盒,努了努鼻子,“我们孟家世居江州,便是冬日最冷的时节也不需穿棉衣的。入青州之后,大人得了痢疾,这已经三日没正经吃饭了。”
徐焕点了点头,“那不劳烦星哥儿了,快给大人送去。”原来是得了痢疾,看那病死鬼的样子,也不知道会不会死在任上。徐焕心中这样想,脚下一轻,信步往县上有名的妓馆走去。
阿星布了菜,孟仲垣才吃两口,就觉得肚子又疼了起来。
这边厢,顾平听说顾秀儿要继续收购柿子,不禁大吃一惊,委婉辩道,“阿秀,那百来斤的柿子还没卖出去,再收购千斤,怕是咱们几个吃不完啊。”
顾秀儿一副老神在在的神色,如今家中秋收,得了十两银子,刘茂案之后,刘家又赔偿了顾家十五两银子,共二十五两。一家子仔细些,加上家里的存粮,能安稳过上大半年。
加之松阳本地的柿子已经不出产了,若要收购,车马运费,一斤柿子的价钱,少说也要十文钱,收购千斤,就要十数两银子。
“大哥,你可知,咱这柿子因何不好卖?”
“依我看,这口味上佳。五十文一斤的价格与杏干、枣干不相上下。”顾平几人也不明白,为什么自家的柿饼卖不出去。
“如今正值冬月,敏州等地的柿子刚下来,新鲜的柿果不过十文钱一斤,咱们这干制的柿子五十文一斤,哪里会有人来买。但是,入了腊月,这市面上便要一年没有柿果可卖,柿饼可以存放多年,若是我们此时借机多收购些柿子鲜果,制成干货,还愁来年卖不出去?”
这分析十分合理,顾安第一个点头称是,“二妹说的有理,我看可行。”
顾乐也寻思了一会儿,第二个说道,“二姐说的对,咱家的柿饼味道极好,价格公道,定是时令的缘故。”
顾平扭不过这三个人,最后各让一步,拿出十两银子收购柿果。在松阳县,这十两银子够一户七八口子的人家生活一季的。顾秀儿心想,这观念的问题,总要慢慢才能转变,只是没想到顾安,顾乐这两个兄弟能够变通的这样快。
顾安如今已是十四岁的翩翩少年,仪表堂堂,比顾平略高些,瘦些,面目清俊。想来再过几年,加冠之时,必然更是出众。
秋收之后,顾家的伙食有了改善,月余能吃上回肉,几个孩子颊上都丰盈了许多。顾乐脸上也长了肉,他个子长得极快,如今已经同顾秀儿一般高,在顾秀儿的不断努力下,顾乐终于习惯饭前洗手了。顾乐一双手极好看,指节分明,皮肤白润。顾秀儿有些好奇,有这样一双手的顾乐,那黑黢黢的脏污下,究竟藏着怎样的一张脸,每逢此时,心中都有些隐隐作痛的感觉。似乎知道些什么,可是真的又什么都不知道。
到任三日,孟仲垣的痢疾可算有了好转,几乎是在床上昏迷了三日。孟仲垣醒来的时候,书童阿星不在,见着圆桌上摆了一盘果点,便抓了一块来吃。入口味道甘甜,颇有嚼头,倒是挺好吃的。又拿了一块胡乱塞进嘴里,阿星却推门进来,夹带着一阵北风混着风雪。阿星见孟仲垣醒了,“大人,你醒了。”把手中的油伞搁在墙角,抖了抖身上的雪,“大人,这青州就是与咱们江州不同,入冬才几天,今个儿就下雪了。”
阿星转眼看着已经空了一半的果盘,“大人,你爱吃这柿饼?”
“这是柿饼?入口甘甜,齿颊留香,确实好吃。”
阿星笑了笑,“入冬之后,新鲜蔬果就不见踪影了。杂货铺里的果脯糕点,我都买了些来吃。他们北方人做吃食就是有些粗粝,那些杏干,梅干的,炮制中不知道是加了什么,有些走味儿。这柿饼滋味尚佳,想来大人喜欢吃甜食,就买了半斤。”
孟仲垣坐在凳子上,喝了口热茶,“确实好吃,再买两斤来吃。”顿了顿,“再买三斤,给江州家里寄去。”
孟家是江州的大族,江州地区,近半数人姓孟。孟仲垣这一支更是孟姓的本家,在族中身份格外显赫些。雍国尚文,这门第之事,常常作为士大夫们互相攀比的资源。
雍国有三大家族,一是信州巨贾王家,二是凉州罗家,三是江州清流孟家。有俗谚,
王家盆满钵也满,老鼠个个如小猪;
罗家道人胜神仙,上可搬山下卸岭;
株江孟家最清流,本朝大夫有八九。
这俗谚说的是,王家世代巨贾,家里富得流油,连偷吃米面的老鼠,都胖的跟小猪一样。罗家出了许多方外之士,在凉州之地,据说可以活死人,肉白骨。而江州孟家,本朝在朝为官的士大夫,十位有八九姓孟,这个说法有些夸张。十之三四倒是有的。
孟仲垣虽说是孟家本族的,却是个旁出的庶子,备受嫡子欺辱。加之相貌丑陋,被视为不详,极不招族中人待见。如今年纪轻轻,就得了实缺,族中人都笑话他是走了狗屎运。然而孟仲垣却知道并非如此,今岁中正官在各地揪出了不少贪官污吏,有达州连斩十八县之说。朝廷这是要变天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雍国自雍武烈帝陈厉建国,追封其父陈洵为雍文帝,而后经雍昭德帝陈昌,藩王陈达之后,如今当朝的,是昭德帝九子,陈堂。当今圣上,有十六位皇子,十九位公主。
孟仲垣无党无派,如今因为机缘巧合补了松阳县的缺儿,这眼下就有一个问题,为官自然要闻风而动,不小心站错了队他日就是灭顶之灾。
思及此,孟仲垣出了神,阿星买了柿饼回来,他方回神,开口问道,“这柿饼是个稀罕物件,莫非是本地特产?”
阿星恭敬回话,“禀大人,这柿饼,听说是松阳县辖下顾村一户姓顾的人家做的。”孟仲垣没再多言,阿星却又补充道,“大人,你可记得,去岁殿试那位与您一同高中的顾继宗顾大人。”
“你说的可是那位中了第七名的青州人,顾继宗?这柿饼,莫非是他家人做的?”
阿星敛目,“小的去问过了,却是这顾举人家。”甫一说完,孟仲垣手中的杯盏已经让他给捏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