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何氏足上那双红底绣鸳鸯的鞋子,顾秀儿根本注意不到她。这是个模样顶多算是清秀的少妇,脸比寻常农妇要白上许多,可却是青白青白的,不见多少血色,更说不上白里透红。
何氏穿着赭色布裙,头上以一根银簪松松绾就,拾掇的倒是整齐利索。她嘴唇薄而发紫,面色青白,看着有些恹恹。何氏等候飞廉抓药的功夫,只是局促的来回绞着手中绢帕,目光四顾,不知在寻思些什么。
飞廉一面抓药,余光扫向何氏,叹了口气。
“崔家娘子,您的药。”
飞廉连唤了两遍,何氏才回过神来。“啊……好……”她声音细若蚊呐,想来平时,也是个不敢大声说话的。
待她走后,飞廉叹息了声。
“你识得那妇人?”
飞廉点了点头,“这娘子姓何,她丈夫,前些时候在‘朱雀坊’那场大火里头,烧死了。”
顾秀儿心下一惊,没曾想,这妇人竟是崔九的娘子。
那日审案之后,她便没有留在县衙,之后的事情,也是托由孟仲垣料理,自然是不认得这崔家娘子的。若不是她足上一双绣鞋惹眼,她还不会注意到这个姿色平平的娘子。
飞廉一面清理药柜,一面说着这何氏与崔家的事儿。“这娘子姓何,最是个老实不过的,可惜嫁错了人,她那丈夫,隔三差五,心思不顺了,便打她。这回让人烧死了,也是该!”
原还有这么个典故。
崔九是什么家境,顾秀儿最是清楚不过。怎么会给自己娘子买这样贵重的缎面绣鞋?顾秀儿心中疑惑,那周氏死时足上的鞋子丢了。莫不是这何氏捡去了?可是她那脚,明明是寻常女子的大小,那周氏的鞋子。是断断不合她脚的。
顾秀儿正凝眉沉思,复又想起了崔九的尸首。“不对。”
飞廉见她说话。“姑娘,什么不对?”飞廉正在整理药材,还以为秀儿说他摆错了药材。可是她那模样又不像在跟自己说话的样子,飞廉搔了搔头,心想,“这姑娘性子真是古怪。”
这日傍晚,雨方晴了。天也亮了起来。从安乐镇上往远处抱环山脉望去,能瞧见一道缤纷彩虹,远处山峰云雾渺渺,空气中弥漫着雨后的湿润气息。顾秀儿深吸了口气。将药箱放在驴背上,牵着驴往义庄所在的半山走去。
刚下过雨,地上还是泥泞的。路不好走,她来回闪避着地上一深一浅的水洼,可到了义庄。一身粗布衣裳还是沾上了不少泥点子。
陆植在‘回春堂’后门的一间空置厢房里头,给她备了间屋子。顾秀儿在屋里放了些衣物,这都是顾喜穿小的衣物,顾秀儿穿着仍有些大。若说这兄妹二人生的七分相似,最不相似的。便是顾喜要比秀儿高上半寸。若是近看,必然能发现,顾喜与那顾大人的殊异。
可那刘江因着先前看不起秀儿,没有仔细观察过她究竟有多高。如今顾喜代了她去衙门应卯,刘江更是发现不了。
到了义庄,这师徒两个见天色晴好了,便支了桌椅,在院落里吃饭。棺材仔瞧见秀儿,赶忙放下碗筷,帮她牵驴。“大人来了。”
义伯也想起身,却让顾秀儿拦住了,“我来瞧件东西,棺材仔陪着我便好,义伯您继续用饭吧。”
棺材仔抹了抹嘴,这几天,他与师傅吃的极好,偶尔还有荤菜。案子结后,顾大人亲自与那林县的验尸官回师傅说项了,这回师傅倒是个板正严肃的,并没有因为顾秀儿的缘故就立时收下棺材仔,他是林县的官员,不能时常往松阳县跑,回就给棺材仔留了本《许氏尸经》,说是月余后来考校他的成果,若是通过了,再收他为徒。
棺材仔很是欢喜有了这个机会,可惜,他不是看不懂那书,而是,根本不识字。
棺材仔不好意思与回师傅说自己不识字,回师傅走了十日,这书他反复看了几遍,可惜除了上面为数不多的几张图画,其余的他全不认识。
顾秀儿与棺材仔一面往后头的停尸房走,一面说话,“回师傅给你的书,你看了吗?”
棺材仔搔了搔后脑勺,揶揄道,“看了。”
顾秀儿瞧出他神色有异,怀疑道,“你当真看了?”
“当真看了。”棺材仔确实看了,不过此看非彼看。
顾秀儿没有吭声,心中合计了一番。
虽然案情了结了。可崔九的尸首仍是停在义庄里头。崔九家人与衙门要办了交接文书,才能将尸首领回去,此间,人们很是知道,死者为大的道理。这些事项,是断断不能马虎的。一般情况下,衙门的文书,种种批文下来,要半月才能办好。
棺材仔奋力将那薄棺推开,方露出了下面的尸首。
这尸首死前双拳紧握,半侧着身子,是让人在库房角落里发现的。顾秀儿越想越不对劲,若是叶氏将崔九反锁在房间里,崔九当时该是清醒的,他为何会在角落里?不应该是在门前吗?库房没有窗,崔九被反锁的第一反应,不应该是夺门而出吗?怎么会被发现在死角里头?
叶氏对杀死崔九一事供认不讳,可她当堂自杀,具体细节还未供认。顾秀儿只判断得出周氏系她所杀,这死尸若是崔九,那委实诡异了些。
一来,崔九与那叶氏素不相识,他是如何得知这玉佩系叶氏所有进而勒索的?
二来,崔九是个猎户,即便叶氏再怎么机灵,若是与他单独相处,那也是无法将他一人反锁在库房之中。崔九若是有威胁叶氏的计谋,必然不会傻到,叶氏让他进库房,他便进库房。
如此看来,要么叶氏有个帮手。要么,这死尸就并非崔九。
那叶氏为何撒谎?她连死都不怕,为何要袒护她那帮凶?还是其实,凶手另有其人?她又与那真凶相识,因故,反正杀死周氏是难逃一死,便所幸把崔九的死夜揽在自己身上,好袒护另一人。
可这另一人,到底是谁?死的人,又是谁?
“棺材仔,咱们县里,这烧死的焦尸多吗?”
棺材仔最不乐意见烧死的,他微微皱眉,“大人,小的在此处待了八年,县里历年的案件,烧死系他杀的,那是基本没有。”
顾秀儿点了点头,“我想也是。若是他杀,吊死,刀杀,都比烧死容易的多。再者说,这又是在人家铺子里烧死的,依那伙计苏合所言,他当日离去之时,是将店门锁起来的,怎么……这人是怎么进去的?”
棺材仔颇为聪明,知道这案情恐怕另有蹊跷,“大人觉得,这事儿古怪?”
“我不妨跟你说,这死者若是崔九,那么他已经死了十数日了,他媳妇儿今日来回春堂开药,你说,他家住在林县,大老远跑到回春堂开药,是个什么缘故?再者说,他死了十数日,那么便没有机会虐打其妻,可那何氏,今遭却开了许多伤药回去,这是怎么回事?即便是旧伤,那崔九活着时,因偷窃让衙门痛打了一顿,便是有通天的本事,短期内也不会有那力气打他媳妇。”
“大人觉得,这人不是崔九?”
二人的目光同时移向了棺材里的焦黑尸体,此间天气湿热,这尸体已经渐渐腐烂,虽说那大火灭的晚,尸体却并未烧成灰,只是肌肉给烧的附着在骨头上,已经看不出面貌性别罢了。
据回师傅勘验,这人是个年纪在二三十岁之间的成年男子,高约七尺,与崔九的体貌特征很是相符。
“蹊跷,真是蹊跷。”
顾秀儿又想到,那潘有良既然是个负情薄义的人,又怎么会突然与叶氏殉情,真是蹊跷的很。“棺材仔,回师傅那本书上说,这烧死之人,是个什么特征?”
棺材仔一愣……书……他根本没看啊……
见他支支吾吾,顾秀儿心里已是明了三分,“你是不是不识得字?”
“是……”既然她这么问,棺材仔便不再隐瞒。
“我早该想到。”顾秀儿顿了顿,“你若是不嫌弃,便与我弟弟一同到‘百草园’去学习可好?”
棺材仔连启蒙都没有过,是跟不上顾乐的进度的。可是‘百草园’亦是将学生分作三六九等。启蒙班里多是些资质差些,或是年幼的学生,那乐不同至今仍在启蒙班里待着,是故心里憋闷的很,也是有原因的。
“哪里会嫌弃?”棺材仔面上动容,“大人的恩情,小的无以为报。”
“你若是想报答我,便好好认字,下回我问你时,你好告诉我,这烧死之人,是个什么特征?”
“大人,小人虽然不识字,但是烧死的也见过好几具,但凡活着烧死的,多是以手掩住口鼻,而死后烧死的,多是双手握成拳状,不过也不一定。”
二人瞧着那死尸,全然不觉得可怕,他侧卧在棺材里头,姿势很是奇怪。既不是握拳,也不是掩鼻,而是好像睡着了一般。若不是他被烧得面目全非,顾秀儿真要怀疑,这人实则是睡死的。
(九头鸟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