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惶惶的AD村人，被“非典”吓破了胆子。常常来我家串门的刘婶不常来了，SARS一出世，她就变成了缩在龟壳里的王八，头尾、四肢全藏到隆起的背里。张家屯有人发高烧、干咳，被疑感染了非典病毒，七八个壮汉把他套进麻袋，连打带踢送入市医院。医院有几名护士一听非典病人来了，赶紧佯装有病需治疗，而且还是“休假式治疗”。AD村口，用大垛子堵住交通，想上班？过安检！你一天有几个来回就查你几回。村大队号召社员们要尽量少出门，碗筷、衣物多消毒，红白喜事能拖就拖。村里有好闲无事者说，喜事可以拖，白事拖得了吗？

　　我被软禁了，但对学习是有利的，初三了，“赶超”暂且得放一放了。消耗战不仅消耗了我的感情，也消耗了我学习的精力。二十七名与第一名的差距是不言而喻的，不过我认为要想追也不难：我的基础不弱，也有把曾经丢失的荣誉拿回来的信心；我还有一套高效的、适合我自己的学习法。不就是比李红斌他们少做几道题吗？我自得地想，初三一年我做好准备，全力出击，“第一”岂不是手到擒来？

　　整个暑假，我都在不遗余力地做两件事：复习和预习。复习，就是要把少做的题填上，并且以求将因为走神、开小差而漏的知识点补上。预习分两种，一种是大预习，一种是小预习。大预习就是在新学期开始之前通读整部教科书，对新学期将要学习的内容要有至少70%的掌握。在开学后略读下一章或下一节要讲的知识叫小预习。大预习、小预习对学习的重要性无可估量，它能让我听课时精神更集中，对所学知识点更熟识，对重点、难点、易混点、常考点、必考点、等更熟知，对各种各样的题的把握更有底，更轻松……总之，自学式的预习能让我对所学知识多次学习，多次总结，多次加深记忆；能让人抢先一步，事半功倍。即便是初二的寒假我也没放弃大复习，处于水深火热的持久战的我也没抛弃小预习。李淑贞、余桂圆等第一流的考试高手都深知预习的神效，金梦华、陶英、王平、韩前一也都沾过不少预习的光。非典形势的依旧严峻使开课变得遥遥无期，这对我这样一个错过初二、押宝初三的人来说真是天赐良机。中考科目——语数英物政化史——被我排好顺序，分配好时间，一个一个有条不紊地展开自学。我像是一个即将踏入战场、战略和战术都已制定完毕的将军，敌军的排兵布阵、各种预案早在我之所料，知己知彼还不能百战不殆吗？

　　直到9月中旬，我终又见到了班主任。此时此际的他变得更瘦了，眼神依旧忧郁，勾眼神功依然盖世无双。他说，同学们该努力了，成绩好的要继续坚持，保住自己的位置，严守阵地，不给别人有可乘之机；成绩靠后的同学要想法儿追上来，把成绩好的赶下去，冲锋陷阵，实现个人报复，不给对方有喘息的机会。魏国仲的话总是那么魅力无限，他能将充满矛盾的观点一遍一遍又一遍地侃侃而出，这实在也是一种演讲天才才能具备的禀赋。就仿佛《大话西游》里孙悟空的师傅，一开口总要引人发笑。然而，眉头紧锁的班内人却没有一个笑得出来。我知道，真正的较量已经拉开了帷幕。

　　朱镗、余心高和一位女同学还没把初三（1）班的凳子坐热乎，就被“优化”到了普通班。“优化”这个词是班主任的创举，它的真实含义就是分流与淘汰。学校的这种做法的确有点儿不人道，但其他中学都这么干，且干的心安理得，风生水起。当朱镗等人被分流后，愤怒的家长们嘁嘁喳喳地来同老师、主任、校长据理力争，但是他们除去拿回了那400块钱（初三一年的多媒体学费）以外，也没得到什么满意的答复。在不足三天的时间里事情也蔫不吧唧地平息了下去。闹得如此凶的家长们怎么变得哑口无言了？那个聪明得不长毛的校长动了什么样的手腕呢？

　　朱镗在一次聚会上谈起了自己被分流一事，他说他要特别感谢当初把自己分出去的老师们，因为是他们让自己真正告别了那个本来就不属于自己的尖子生班。再也不必每天每日地听班主任唠叨了，再也不必看数学老师脸色了，再也不必被同学们看不起了，再也不必通过改试卷来求一时安稳了。跟久、久、久、久地压抑了自己的班级说“永别”他感到从未有过的轻松松、美滋滋。自己跟不上老师的进度又不喜欢做习题，厌倦无休无止的代数、痛恨ABCDEFG，半涩半晦的古文让人“浑身脑袋疼”，几何证明让人“满肚子牙疼”，物质的分离、提纯、制备、检验让人“腋窝恶心”……总概而论，在他心中多媒体班就是一个地狱。自从进入普通班，自己想睡就睡，想玩儿就玩儿，作业不用写，上课不用听，连书包都不用带。别人说这是破罐破摔，可他自己跟明镜似的，透亮着呢！升高中，考大学，大学扩招，这些本就与自己无关。“就算考上大学又能怎样？当了硕士、博士，还不得给人打工？”朱镗瞪着鼻孔吼叫着。他承认自己进入多媒体班简直就是个最大的错误，让自己变得更自卑、更痛苦的错误。朱同学的此番话让我想起《北京人在纽约》的开幕语：如果你爱他，就送他去纽约，因为那里是天堂；如果你恨他，就送他去纽约，因为那里是地狱。

　　朱镗、余心高等人被淘汰后的第二天，一些陌生的面孔又进入了我的视野。他们大体上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复习生，一类是普通班中成绩排在全年级前五十名的应届生。

　　我先说一说来的这四个复习生：钟端昊、钟端弘、贾定标、康瑞雪。

　　钟端昊爱美，尽管他是一个男生。毛刺式的发型要英姿挺拔、鹤立鸡群，定型护发素就得跟进。潇洒是香水的嫁衣，香水是潇洒的陪嫁。鈡兄身上的香水直刺人喉，钟兄身上的潇洒劲儿也直逼人的眼。从他身边走过的我骤然间头昏脑胀，由他摸过的本子骤然间攀上了高枝儿。钟兄刚来的时候故作成熟、稳重，不参加别人的玩笑，不跟女同志说话，要个剪刀不露牙齿，借个词典只用眼神，言谈举止要苛求简洁和肃穆。不过有句老话说得好——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钟兄再伪装也敌不住本性的侧露。

　　钟端弘长脸、嘴宽，拥有和堂弟钟端昊一样的高额骨。他是从红山市中考升学率最高的第二中学转过来的。郝天家问他为什么不在二中这样一个名校复习而非要到AB中学来，他答说这皆因他的堂弟非要拉他来做个伴儿。然而他堂弟却说钟端弘是没过二中的“复习生分数线”而被刷下来的，这哥俩的话不知谁真谁假。在以后的多媒体课堂上钟端弘表现得相当相当活跃。某个老师引出莫个考点时他会迅速开口表示赞同：“对！对！是！是！“某个问题被某个人提出且没有人能应答时，他把自己的腰杆儿挺得特直，像待检阅的仪仗队，并说：“我会！我会！”李红斌对他的第一印象也相当不错：“看着吧，这四个复习生中钟端弘的成绩一定最好。”

　　贾定标是上届学生中数一数二的优秀生，与他同班同学的钟端昊根本就无法与其相提并论。贾定标偏理，物理和化学那是他的拿手好戏，但偏他倒霉，中考前他高烧不退，而且在非典的影响下那一年本省中考取消了物理、化学、政治、历史的考试科目，只考了语文、数学和英语。贾定标在最关键的时刻掉了链子，走了背字，也只能仰天长叹而不得志矣。

　　贾定标还不满17周岁，可瞄上去少说也得四十往上。两条弯曲的罗圈腿呈内八字状，长短不一的胡茬鬓角一直延伸到下巴颏儿，很是茂盛。额头窄的像吊兰叶，眉毛向上蹦一蹦似乎就能亲上头皮，也难怪人家康瑞雪说他是猿古人。

　　康瑞雪的两只眼睛同核桃无异，圆，大；脸同胖西瓜无别，总体椭圆，局部圆突；腮上的肉像刚出笼的馒头，圆润，饱满。

　　到初三时，普通班只有三人排进了全年级前五十名：王常益，高烨，海楷。

　　王常益被人成为“小娘子”。一次我看到了小娘子放眼镜：下唇轻柔地盖过上唇，嘴巴抿成略带弧度的“一”字，他慢慢地将耳朵上的眼镜挪下之后，缓缓地又将其放下，随即伸出长舌，轻点人中，将眼镜盒打开，把眼镜放进去；他那纤纤玉指向上打着歪七扭八的结，宛如风情万种的小女子在绣花。

　　高盛不爱表达，阴郁的愁容像在诉述不尽的倍思愁结。

　　海楷其貌不扬，是金梦华的发小。

　　“你可抄上好同桌了。”班主任重新调完座位后，姚珠和我说话，也在和李红斌说话，“咱们这一届唯一一个考过五次全年级第一的人上人啊。”

　　“我那全是瞎蒙。”李红斌说。

　　“瞎蒙就能蒙个全年级第一，你也太会蒙了。”我道，“你是不是会特意功能？”

　　“你俩可别给我戴高帽，特异功能咱也不会。”李红斌歉然着。

　　“红斌就是深藏不漏。”

　　“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

　　“你就是一员大将。”姚珠一颦一笑。

　　“虾兵蟹将。”

　　“你要是虾兵蟹将，刘振中不得成了癞蛤蟆？”

　　“你拍马屁就拍马屁呗，干嘛贬我？”

　　“没有比较就没有鉴别。”姚珠还振振有词。

　　“你可别惹振中生气，他心眼儿小的像针尖。”李红斌像在和姚珠唱对台戏，“那天我和小华卖烧饼没叫上他，他三天都没理我。”

　　“小华是谁？”

　　“金梦华嘛。”

　　“我知道小华是金梦华，我是问他原先是谁的好同桌？”

　　“喔，这位。”

　　“你们甭拿话撬我，本人不吃这一套。”

　　“有定力。”姚珠和李红斌近乎同声说。

　　“他人笑我太痴癫，我笑他人看不穿。”我淡淡定定。

　　“脸皮够厚！”姚珠发聋振聩。

　　“我再厚也厚不过郝天国的大姐啊，那么多的猛男都拜在你的门下！”

　　“真是。”李红斌变了风向，“姚珠你这个大姐是怎么当上的？”

　　“别看都是同岁，但我生日大，正月初六的。”

　　“生日大就当大姐？”

　　“他们乐意叫，我也没法子。”

　　“哎呀呀，您可真会说话。”

　　“怎么啦？别人叫我大姐你是不是吃醋了？”

　　“呵呵，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点到为止。”李红斌做了和事佬“顶顶碰碰的让人家看笑话。”

　　“还是李红斌有风度。”姚珠说。

　　“他是管控分歧的良才。”

　　李红斌，是金梦华团伙中的一员，但是他不像我：没有与金梦华打人缘战，没有卷入争风吃醋的漩涡，没有和自己最亲密的友人角斗。他也不像岳江一样不问江湖事，他涉入金梦华、刘文鼎、韩前一、王平等人的交际圈不是没有立场和发言权。金梦华集团和郝天国集团分庭抗礼时他和而不趋，刑力利和郝天家没撕破脸皮但渐行渐远时他也不人云亦云。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哎！李红斌还真就没湿过鞋。他有一套自成体系的明哲保身法，就像一位智者站在桃树下只享受果实而不冒攀高摘桃的风险。深刻复杂变化的时局下他积累共识，寻摸共通点；共识、共通点厚积薄发时又反过来像无形的减压阀把突然增高的压力降低。

　　学习上他和姚珠英雄所见略同：学像学，玩像玩，踏实又认真，自控力超强。他一步步、一步步地在求学之路上攀岩，深藏若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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