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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落幕的初中时代

  2004年的春节,我过得平淡无奇,就像猪八戒吃人参果,还没尝到啥味儿就吞进了肚子里。正月初六开学后,我投入大复习之中,小学时的题海和现在比就是小巫见大巫,在考试的所有链结都维稳的前提下我循序渐进地给自己加码,一刻不敢放松。

  正月十五,学校放了一天假,我去街上买圆珠笔芯,不想和小学同学曹三段相遇。他西装格林,一头乌亮的的黑发比肩接踵地密密排列着,像从油井喷出的石油。

  “今非昔比呀,真不像是农村人。”

  曹三段会心一笑:“要的就是不像农村人。”

  从曹三段这,我知道了许多人的现状:王殿彪进印刷厂当了一名学徒,于博学小学毕业后就放起了牛,崔慧丽、赵则柳、李佳佳、崔树都没上初中,崔慧丽在天津一家汽车配件厂,赵则柳、李佳佳在北京,崔树在唐山学理发,张玲、王香在初一时就被初三的大哥哥们瓜分了,传说如今的二人早就失了身。孙晔青在红山至美中学,贺福是无业游民,周蕙在洗浴中心做了一名按摩小姐。

  “她才多大呀,就去当小姐?”

  “操,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人家是按摩女。”

  “那也太小了,她才虚岁十七……”

  “十七不正好吗?豆蔻年华的小丫头最嫩了。”曹三段无限地遐想着。

  “贺福不是说和他爸干建筑吗,怎么成了无业游民了?”我岔开话题。

  “他毛还没长全,还想干建筑?养肥养壮了再说吧。”曹三段把话一停,又转折道,“杨诚干嘛了?”

  “他在北京电子厂。”

  “电子厂,那女的多……”曹三段又在遐想,“他现在有对象吗?”

  “哪那么好找?”我说,“现在的女孩都太现实,她们要楼要车要帅哥。”

  “那是他没本事,泡小丫头最简单了,在我这就三步,一送礼物,二请吃饭,三就可以……”

  “你是情圣,谁可以和你比?”

  上学时我和曹三段的关系不是很热络,但老同学见面,总是分外亲切,他和我聊了两个半小时,他说起他的保安生活,说起他的泡妞秘籍,说起他的理想和追求。

  “普通班都全军覆没了,你说我不辍学还能怎么办?我也有理想啊,我也想像你们多媒体的人一样意气风发地活着,是,我只是一个保安,一个小小的保安,但我自豪,起码我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了,我不用再被AB中学那群庸师戳脊梁骨了。”曹三段凝眸神聚,像一位要为党捐躯的烈士。“

  曹三段说得没有错,普通班确实是全军覆没了。

  我们这一届,初一时有十个班,然而到了初二时还剩下六个,到了初三上学期还剩五个,初三下学期刚开学就又少了一个。这十个普通班在初一时有620人,但是到初三下学期仅剩200人。在本校,比我们高的年级、低的年级每年也都有大量的学生辍学。老师们、主任们、校长们对这事早以司空见惯,《九年义务教育法》在他们这形同虚设,一文不值。他们不知道每年有多少学生流失,他们只知道每年有多少人考上红山一种;他们不去想辍学孩子们的未来,他们只想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他们不关心普通班的学生也想和多媒体的学生一样意气风发地活着,他们只关心自己的名誉、地位、钞票;他们不在乎辍学生家长的哀思与仇怨;他们只在乎自己的职称、教龄、待遇……

  多媒体班对比普通班,就是万吨油轮对比一叶扁舟,这其中的天壤之别是没有经历过的人无法想象的。

  多媒体班在AB中学的后院,这里紧邻校长室,全班的五十人,也就是全年级的前五十名。

  普通班在AB中学的后院,那里又乱又闹,环境差,学风更差,99%以上的学生——男的、女的、像王殿彪一样曾经学习很好的、像曹三段一样一直很好色的、像胡晨一样一直很能装的、老实的、讨嫌的、木讷的、混着玩儿的——都在沉沦。他们上课盼下课,下课盼上课;他们作业堆作业,不解堆不解,就这般周而复始,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中考快些来吧!毕业证早些发吧!”普通班的兄弟姐妹们热切地巴望着,巴望着,他们的青春,早已被不公平的教育埋葬,连墓碑都没有得以留存。

  第一次模拟考我拿了全年级第二,在我上头的是任宁,在我下头的是李红斌。二十九天后,第二次模拟考的结果也出来了:我排在全年级第六。第三次模拟考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划,红山一中却传来消息,要从AB中学抽五人去参加红山市的尖子生大考。

  名为尖子生大考,实为抢最优质的生源,这是红山中学每年都要玩的阴谋诡计。

  因为只要五人,而我又在最近的一次模拟考中排第六,所以这次尖子生大考没我的份。

  “我在红中没考好。”李红斌在尖子生大考后说,“理化有两道大题没做,数学填空题有五个没填。”

  “这可是尖子生大考,你当红中的老师们都是酒囊饭袋?”

  “可是,余桂圆说她全做出来了。”

  “做出来就一定对吗?考试后自我感觉良好的人往往都没考好,而考试后自我感觉没考好的人一般会考得好。“

  “余桂圆可不是个随随便便就感觉良好的人。”

  五天后,余桂圆收到了红山一种的录取通知书。

  第三次模拟考后,班主任有开始了他的时候大总结——三年来,他每次考试都要做总结,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我教书教了二十年,像咱们班这样的情况还真没遇到过,第一流的学生分不出伯仲,没有谁能连着两次考全年级第一;第二流的学生也分不出伯仲,没有谁可以守住自己的最好状态。而且,第一流和第二刘的分数咬的很紧,这说明什么?同学们,这说明你们之间根本就没有差距。所以我说,考红中谁都有希望,今年考不好,来年我复习,复习一年你也准能考上。另外,咱班还有一名同学值得我说说,韩耿在初一刚入学时全年级排名130,这次考试他的最新排名是全年级16,这是多么巨大的进步!同学们,你们都应该向他学习!咱班脑子快的人不少,可是好多人都不算认真,金梦华、郝天国、郝天家、刘文鼎、韩前一、王平、你们都是一流的脑子,怎么就没进第一阶梯呢?”

  魏国仲越说越轩昂,越轩昂就越说,他上了跑道,几乎要飞起来;他装好炮弹,似乎是想炸死几个。他看开了,再不发脾气,也就没机会了。“

  他从初一说到初二,从初二说到初三,从初三说到别离,从别离说到将来,三年来的点点滴滴,他都历历如昨地将其再现,似梦似真。

  中考七大科目,我最不放心的就是政史,因为它们是开卷考试,允许带教科书入场,有人说这真是天上掉馅饼,可掉馅饼就能砸到你妈?连教科书都能带,提出的一定非常火,尤其是那种政治和历史加在一起的简答题、分析说明题、综合题,它既要联系课本的知识理论,又要挂上时事热点。再说,政史一直以来都不是我的强项,中考时它别给我捅娄子,我就知足了。

  六月的我,已不再做新题,以查漏补缺为主,六月十五日,我终于在最后一次模拟考中夺魁。

  有考得可以的,也有考得不行的,于文燕和王毓淑就是考得糟糕的不能再糟糕的人,前者全年级排名三十三,后者全年级排名三十九。

  班长,三好学生、啦啦队队长、黑板报主编、学习委员——于文燕真可谓是好学生中的好学生,然而进入初三下学期,她的成绩开始下楼梯,一阶不如一阶。于文燕是下楼梯,而王毓淑是下电梯,她名次跌得比于文燕还快,还急。导致这俩位昔日的尖子生陨落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呢?这还真是个令人费解的大问号。

  6月21号,我来到了中考考场——红山市第三中学,第一天考的是英语、数学、政史,第二天考的是语文、理化。

  在回校的汽车上,我拉开车窗,啊,我在心里喊,火红火红的盛夏,既可爱又可人疼,柔情的光线,在我的心田流荡,流荡。我长舒一口气,没想到中考没有想象的那么难,它就是一次抽测,一次模拟考。

  星期四,我到AB中学去听分,报志愿,全年级第一的是我,第二是李红斌,填完志愿的我请大家在“常回头”饭店吃饭。刘文鼎没怎么加菜,只是大口地喝白酒;金梦华也很懊恼,他虽玩得越猛,学得越猛,但海楷迫使他玩过了头;郎远征说要复习,岳江竟也想复习。

  29号,我收到了红山中学的录取通知书,这一天,我父亲喝的大醉,酒后的他都不知道自己怎样上的床。

  我参加同学聚会的那天是个雨天,还是在那个孕育了无数故事的教室里,每个人都唱起了歌,唱着唱着,我听到了抽噎声;哼着哼着,我看见同学们晶莹的泪珠滑落,感情从不外漏的隋翼同志也抽抽搭搭地盖住了眼。

  我们那天唱的,就是那首《送别》: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我的初中时代就这么落幕了。

  今时今日,我还是会想起我与金梦华、陶英、周若彤在风轻云淡的秋日里嬉戏,想起姚珠招牌式的笑靥,想起激烈的足球比赛,想起刘文鼎的门牙,想起宋恭娟的歌,想起马功的英语发音,想起韩耿的学海无涯苦作舟,想起长跑王元德……

  想起他们,我总是情不能自已。

  王立群教授认为历史分三种:真实的历史,传播的历史,记录的历史。我耗尽心血地把我的学生时代写完,无非只能算记录的历史,我不可能把每个人的历史都详详尽尽、一字不漏、一景不差、一事不缺、一人不掉、一物不弃地记录下来。真实的历史是没有加工过的历史,最纯粹,可有谁能把真实的历史毫无二致地留下来呢?摄像机可以用图像把景物事人都抓存在案,而我,只能用文字把消遁的东西重新拼合,只能在悲恸欲绝的夜里靠着这份珍存的记忆去抚慰自己寥落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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