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子从没遇到这情况,一时间懵懵懂懂地不知道叫嚷哭闹,也不知道自己处于何种变故中。墨君过了片刻就晓得自己的处境,哭喊未必有用,于是腾出一手将他舅舅送的小匕首紧紧地攥住。这是他在旅途中向元宝京学来——假姐姐即使在睡觉时,手里也攥着一把短刀。
那人将墨君夹到偏背小巷,放下他道:“墨君,帮我个忙好不好?”墨君定睛看,原来是他的假姐姐。他原本就不怎么害怕,见是他就更不怕了,乐呵呵问:“你不是远走高飞了吗?”
“可惜走得不够及时。”元宝京对这孩子有种特殊的好感,拍拍墨君的肩膀说:“突然出了这么一桩命案,城中挨家挨户查得很严,我实在没有办法躲过。你帮我问问你姐姐,能不能请陈家的人出面,尽快把我弄出城去。告诉你姐姐,事情很急。”
墨君虽然对这假姐姐的印象不坏,可他不傻。元宝京一走了之那天,砚君和金舜英垂头丧气的样子,墨君全看在眼里。他暗暗谴责假姐姐不仗义,脱险就自顾自逃跑,不是大丈夫的所作所为。墨君不仅知道这个,还知道城门封闭是桩大事,元宝京遇到麻烦,又记起苏家人了。
孩子唯一不知道的是“弘熙皇帝”算什么,从没听苏牧亭提过,想必没啥了不起。了不起的人怎么会抛下朋友?他冲元宝京翻个白眼,撇嘴道:“我姐姐自己还发愁呢。”
“她愁的是路途遥远,我只要能躲过盘查就好。”元宝京说着警觉地四下观察,确信附近无人,继续说道:“跟你姐姐讲,若是我这次成功,便有办法救出你爹。知道了吗?”
“当真?”墨君跳了起来,双脚落地时又愁眉苦脸地摇头:“你自己还是靠我爹和我娘,才能到这儿来。你能救得了我爹?”
元宝京弯腰凝视男孩的眼睛,郑重地说:“直到昨天,我自身难保,管不到别人。但今天不一样了。事不宜迟,只要我能出城,就有希望。你明白吗?”
墨君不大相信,狐疑的目光打量元宝京:他刚到县城就撇下苏家母子,遇到追兵又向他们求助。若不是贪图姐姐手中的血书,他肯定躲开追兵就失踪。果不其然,拿到姐姐的血书之后,他又跑了。谁知道这回他出了城,是不是再也不见人影?
可就算是墨君这样的小孩子,也知道元宝京到了生死关头。珍荣说楚狄赫人要查户。元宝京再不能假扮苏砚君,再没有一驾马车藏着他,不急才怪。了不起的人不会抛下朋友——墨君再次想起自己悟出来的道理。元宝京可能不是这种人,但苏牧亭是,作为苏牧亭的儿子,墨君觉得他不能给他爹丢脸。
他想了想,决定再信元宝京一次,但又发愁,“我姐姐从来不求人,为了救爹,也许会求人吧。可我娘肯定要问‘他说能救你爹就能救出来?’我可答不出。”
元宝京默然中显出一丝的悲怆。“难道我是动辄求人的吗?这也不过是念着你们父亲是忠臣,苏家后人仍可信得过。”他说了这句,看出来墨君并不能深刻明白他的心情。元宝京不得不向自己的处境低头,低声说:“我只有不肯说出口的话,哪有说了不肯认的话?只要事情顺利,当然能救出你父亲。”
墨君不太懂得他的语气,字句倒是能够记得分毫不错。孩子点点头,“那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别乱走。”元宝京苦笑道:“我无处可去。”墨君跑开几步,回头见元宝京孤零零地站在阴冷的小巷里,他又跑回去拉起元宝京的手,说:“我请你去屋里坐一会儿。没事的,我舅舅昨天也去了,没人拦着。”
元宝京想甩开墨君的手,小孩子手掌温暖,他实在狠不下心。“太危险了……”他嗫嚅着说。
“看你这点胆子!”墨君不齿地回应一句,颇得他亲娘的神髓。他若无其事地牵着元宝京跑回悦仙楼,向门口打量他们的伙计说声:“这是我舅舅。”
那伙计有些喜欢墨君大大咧咧的劲头,却不肯随便放人进去,笑道:“又一个舅舅?”墨君翻翻眼睛,道:“两个舅舅有什么奇怪?我连娘都有两个呢。”伙计琢磨了一下,好像是自己少见多怪,向墨君叮嘱道:“即便如此,也要请夫人下来讲一声。今天开始逐门逐户查人,我们店里的客人要在城中各寻担保,再有亲戚可要早早说明。”
墨君不理他,拉着元宝京一阵风似的跑回房间里。珍荣正要损他跑得像个疯子,猛地看见元宝京,险些将手里水壶跌落。“我的天!”她匆匆将房门扣紧,脸色刷白。
金舜英正和砚君坐在茶桌边清点财物。一见有人进来,金舜英不等看清是谁,嗖的坐到桌面上挡住她的黄金。待看见元宝京,她两条腿还挂在桌沿下晃着。
墨君牢牢地牵着元宝京的手,被他亲娘和姐姐的表情慑住,吞吞吐吐地说:“我说他是我舅舅。”
金舜英跳下来拧住墨君的耳朵,“让你出去一小会儿,就敢给我捡回个大麻烦!我连你亲舅舅都嫌累赘,你倒爽快又给自己找一个!”墨君嘴巴一咧要哭。元宝京抓住金舜英的手腕,使蛮力让她放开墨君。
金舜英摔着手腕瞪他,元宝京视若无睹,向砚君道:“我本不想再累及苏家,怎奈情势所逼,不得已,只能再向苏小姐寻个方便。”
他是苏牧亭拼命要保的皇朝末裔,空有名头的弘熙皇帝。砚君自有主意,不肯和苏牧亭一样喊他皇上,到底还念着父亲的心意,对他留有几分恭敬。她站起身客气地问:“什么方便?”元宝京便将托付墨君转达的话,当面又说一遍。
金舜英果然耸眉道:“你说能救,就能救出来?”墨君听了向元宝京挤眉弄眼,被珍荣狠狠地白了一眼。
元宝京点点头,不肯说他心中是什么打算。
砚君垂首思索了一阵,为难道:“这种方便,我哪儿能给得了?我们自己,尚且不知道去哪里寻找保人。你要我向陈家开口,可我跟陈家是什么关系呢?我是撺掇连远巍拐走陈二爷爱女的人,别说向他们开口,就是到人家门上,我都不知道要如何去叩门。”
“你也是让他爱女破镜重圆的人。”
“难道这就足够让他为我承担风险吗?”砚君将桌上黄金指给元宝京看,“像你说的那么容易,我们就不用拿出这笔钱,给自己买保人。”
元宝京有些诧异,“保人也能买?”金舜英嗤笑道:“世上没有买不到的东西,价钱分贵贱而已。”
砚君料到元宝京身无长物,婉婉地说:“既然你、你急于出城又无计可施,不如我们也为你买一个保人。”她叫不出“皇上”也喊不出“殿下”,最后还是“你”长“你”短的称呼他。
金舜英发急,嚷起来:“我的大小姐!你有多少能耐,管得了别人?我们几个妇孺的保人最好买,价钱也公道。他人高马大的青年,嫌疑最重,谁肯给他担保?”
元宝京听了她的话就面如死灰,如槁木般僵立在房间中。砚君定定地望着他,只见昔日繁盛顶端的年轻贵族,如今满面尘埃。落拓的贵族很多,只有他分分秒秒有性命之忧。砚君不知道他这两年里,曾有多少次露出了走投无路的神情。
她咬了咬牙,问:“不是你干的吧?”元宝京知道她问的是那个楚狄赫地方官的命案,苦笑道:“我哪儿顾得上!”
“那我,我们三个,为你担保好了。”砚君黯然道,“可是、可是城门解禁之前,你不能随便走掉,不然、不然我们三个妇道人家就……”
“我和珍荣也要?”金舜英大吃一惊,“我的大小姐,这要出半点差错,你苏家可就灭门了!”
砚君将她的质疑和忧虑溶在目光里,投向元宝京。他缓缓地舒了口气,“一言为定。我不会将你们置于险地。”
“嘁!”金舜英嘴角微微地上提,明明白白地表达出她的不屑,“谢主隆恩!要是皇上早发慈悲,苏牧亭现在还好端端地在家里念叨大昱的好处呢!”
“住口。”砚君瞪她一眼,“这话是随便讲的?!”
金舜英也觉得自己过了一些,却不肯让步,“你们父女俩就一块儿掺和这个无底洞吧!”
砚君张了张口,心想金姨娘的意思也不算错,有些话应该现在就说明白。她转向元宝京道:“你——要知道,我这么做不是为了大昱。”她轻飘飘地说,“跟你是谁,没半点关系。我担保,只是因为我信你这回是无辜的。”
元宝京看着这个快要无力承受种种意外的少女,既感激她,又有少许的失望。“我知道了。”他平淡地说。
“既然墨君叫你舅舅,你就当作金姨娘的弟弟吧。”砚君说完,金舜英斜眼看了看元宝京,深深地叹息:“金元宝,人人喜欢,我也喜欢。元宝京——啧啧啧!你说你,怎么活到孤家寡人的地步,竟然除了我们,连个可以拖累的人也没有?”
元宝京先是听着她的话凄婉地笑,紧接着就无法微笑。“他们都——殉难了。”他的气息结在胸腔里。“和苏牧亭一样。”
金舜英再也无法调侃他,讪讪地说:“前天见着那破布,你不是挺精神的吗?”
“那时候我以为还有很多人活着。”元宝京说着,音色更低。
金舜英不想继续这话题,扬眉道:“叫声‘姐姐’!我听听像不像那么回事。”
砚君悚然变色,以眼示意她不要过分,而元宝京的脸上不明显地涌动着微妙的表情。“姐姐。”他极其艰涩地喊了一声。金舜英噗的笑出来,招手说:“墨君,你教教他。让他多练几遍。”
砚君所住的这一套间很是宽敞,占了“弓”字一横的半边,原本就是给一家人居住。左右两侧房间各有进深,左侧更为雅致,供主人居住,右侧另设有两道门,供下人避开主人房间出入客栈。砚君等人住了左侧,右侧一直锁着闲置,此时便留给元宝京。
珍荣自始至终很不情愿,苦于没有自己说话的时机。终于等到砚君独自在左侧卧房里,她忍不住抱怨道:“金姨娘的名声已无可挽回。小姐可是冰清玉洁的名门闺秀!收容一个男人在这里,是要怎么样?人来人往的客栈,会没人发现吗?”
“性命、小节孰轻孰重?人命关天,乱境之中不能时时拘泥于繁琐的讲究。我无愧清誉两字,就不会怕人拿那两字揶揄我、逼迫我。”砚君道,“金姨娘她——她不是无可挽回,她也是不愧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