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铳只响了半分钟,那伙白衣人就逃得不见踪影。没几个人敢跟装备火铳的士兵硬碰。如果他们不逃,倒真该担心一会儿了。鹿知拍了拍苏砚君的头,“眼睛睁开吧。”
周遭一片浓烈的硫磺气味。砚君皱紧鼻子,“这就打跑了?”鹿知冷哼:“你很失望吗?”
“你们手持火铳,有恃无恐。没有的人撞上他们,会怎么样?”
不出所料,果然是这种白费时间的问题。这么快就看穿她,鹿知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为她的傻话再生一次气。“你说会怎样?谁遇上谁想办法!用得着你去操心自己解决不了的事?苏砚君啊苏砚君,天怎么还不掉下来砸死你?”他伸出手指用力向前戳。
砚君躲闪不及,额头挨了狠狠的一下,疼得叫了声“啊”悚然变色:“七爷!”突然提高的声音吓得鹿知心头一紧。砚君脸色苍白,捂着额头说:“你在我前额上乱点,按照规矩,要跟我成亲才行的!”鹿知像蛇咬了似的缩回手,张大嘴巴说不出话。砚君揉了揉脑门,宽宏大量地安慰他:“不知者不怪,下不为例。”
劫后余生的鹿知盯着手指看,疑惑极了:“有这种说法?”想起来有天晚上,她在县衙的后院左躲右闪,回避他的指尖——好像后果真的很严重。而可恶的苏砚君只是高深莫测地抿起嘴,看不出笑没笑。
过了那座山头,山路渐渐宽敞平坦。士兵们仍然警惕地组成队列,严防平路里冲出大队敌人。但余下的路程太平无事。
唯一值得鹿知担心的,只有苏砚君难看的姿势,好像马背插个木头人,扯紧缰绳不勒死马不罢休,害那匹可怜的马跑起来如同上刑。鹿知心疼地跟它说了许多好话。砚君瞪着眼睛看他,眼里仿佛是念念有词的神棍巫婆。
那古怪的姿势到底害她吃亏。一个时辰之后,队伍抵达新的营地,所有人都跃下马,只有她端坐不动,高高地凸显出来。鹿知看见有人来迎接,急忙扯她的衣襟:“快下来!”
砚君的手脚早就失去感觉,马背又那么高,她心里嗖嗖地涌起怯意,但还是学着别人的样子侧身,想着总能慢慢滑下去。谁料只是向一侧倾斜少许,身体就不听使唤,咚的栽到积雪里。
有人大步上前,一把将她拉起,问:“没事吧?”幸好积雪深,砚君只是吓得不轻,并没有受伤,边道谢边抖去身上的雪,抬头一看:是个生面孔,却又很眼熟,宛如几年之后的七爷。不用问了,一定是他们兄弟当中的一个。
那人拉起她,转身和鹿知说话,说的是昱朝官话:“三爷怎么样?听说受了伤,严重吗?”发音腔调都非常标准。鹿知瞥了砚君一眼,用楚狄赫语说:“五哥,不用特意说官话给她听。况且不是她该听的事。”悯王打量砚君,拿不准她的来历。鹿知说:“三爷没事。回京了。”
恰好营地里士兵试火铳,砰的巨响,仿佛晴天霹雳。悯王大吃一惊,“回京?他要成亲吗?”鹿知还未回答,他先自己想通了,拍着鹿知的肩膀说:“不会的不会的。一定是商量你这回的差事。老七,责任重大啊!带个女人是怎么回事?”
“翻译。”
“去一趟汲月县,又不是翻山渡海,用得着翻译?”言语中满是怀疑。
鹿知不动声色地说:“苏砚君,麻烦你讲几句家乡话。”砚君自然是看不出他的企图,随便说了几句。
等她说完,鹿知一本正经对悯王说:“你看,汲月县方言像一群猫头鹰吵架,一会儿咕噜咕噜的,一会儿呱唧呱唧的。不是当地人,根本听不懂。方月衍是个滑头,别说背着我另打算盘,即使当着我的面嘀嘀咕咕,我也很难察觉啊,中了他的圈套怎么办?”悯王连连点头,赞一句“还是你想的周到”就不再多问。
晚上队伍在营地稍作休整,第二天清晨悯王安排马车,只载了很少的火铳。砚君踩着箱子站在车边,浑身的骨头仍然散了架似的,手脚一使劲就发抖。抬起腿、跨进车里,这么简单的动作却无比吃力。她又气又急,忍不住恨自己的手脚怎么这样没用。
悯王正在车后面,亲自清点火铳的数量,看她进退两难的样子,直接抱起来放进车里。旁边的鹿知惊呼:“你干什么!”悯王被他吼得莫名其妙,“大惊小怪!这叫助人为乐,学着点儿。”说完白了他一眼,去检查第二辆马车。砚君听不懂他们的话,惴惴地坐等出发。
过了一会儿,鹿知提一只皮囊跳上来,将那上下对开的门板关了下半边。砚君诧异地想:这是吹什么风?一男一女面对面坐在马车里成何体统?他大概只是休息一下,很快就走了吧?又没有底气问,怕答案尴尬。
他气定神闲地靠着车板,直到悯王大声喝令队伍出发,分毫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伸展双腿换了舒服的坐姿,打开放在膝上的皮囊,取出一叠纸来看。
“七爷……”
鹿知猜到她要问什么,抖了抖手里的纸,头也不抬地说:“怕风吹走。”
“哦。”砚君向里挪了挪,尽量拉开与他的距离。他很专注地那叠纸,同时似乎是在艰难地记忆,半天不见换一张。过一会儿他看累了,若有所思地去看车外绵延的雪景。
砚君找不到合适的话题,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七爷,你哥哥叫什么名字?”他转过头,脸背着光看不清。砚君以为他会不耐烦地说“不准提问”,但他很难得地正经回答:“松白。”
外面的原野里,有几棵挂满雪的松树傲岸挺立。砚君悠然说:“真好听,像一幅画。”他冷哼一声:“比起有些人的名字像块石头,是好听得多。”砚君猜那纸上写的不是什么好事,惹得他不愉快,语气刻薄。
他们沉默几分钟,鹿知先开口问:“方月衍真的占了你家?”砚君一时说不出话来。
离开时,还是她的家。虽然听说了没收的事,但就像是远方的一次地震,她不能产生真切的感觉。鹿知又问:“他这两年还干过些什么?”“七爷问的是哪方面?”“有什么说什么。贪婪吗?好色吗?”
砚君摇头说:“我家里往来的世交,常常提到他。好像并不是这种人。”
“他们怎么说?”
砚君回想了一会儿,“我父亲虽然讨厌他,但也说,四位天王,一个是不守妇道的女人,一个是大字不识还看不起学问的土匪。只有大成天王方月衍,不会断送华姓的传统。只是他归根结底是个叛逆,我父亲没讲过别的好话。至于那些世交的叔伯,早就投到他麾下,很少对他的人品发牢骚。”
“四位天王,你才说了三个。”鹿知不冷不热地问:“你父亲怎么说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