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小姐。”景初拄着拐杖走到前堂,看到砚君今日带着一个丫鬟来的,仿佛就是卖墨那天的丫鬟。他恍惚地产生了疑问:她是来接受他的邀请,还是来卖另一盒墨?这念头让他暗暗地不安——两种可能代表的两种人生,都不是他陈景初的人生,是苏砚君的,可是他很怕自己要亲眼看见又一段沦落的肇始。
他暖融融的笑意,让砚君事先准备的话不知该从何提起。她思绪乱了一刻,原本以为张口即出的、循序渐进的说辞,突然裂成两半。
如果要向他说明前因后果,就不得不从她那天回到悦仙楼、看见金舜英和元宝京古怪的神色时起头。金姨娘爱黄金不假,可也知道什么钱可以爱,什么钱是轮不到她去碰的。要她和楚狄赫人结亲,就算给她一座金山当聘礼,她仍然觉得这不是她可以做的事情。她干巴巴地实在挤不出笑脸,满肚子怨气都归到砚君头上,埋怨道:“你在前任老爷面前,显了什么神通?让你出头冒尖!这回可把自己坑了!”
砚君哪里想到去世的查大人留下这段伏笔,一时气得小脸发青,“我自己的父亲指一门亲事,是顺理成章的。怎么连他也摆弄我的前程?从来没有问过我的意思、我家里长辈的意思,不声不响要把我献给他们的王爷,这可以吗?”
金舜英诧异她想的仅仅是自己的婚姻,跺脚道:“就算他问过你、你心甘情愿,也不成!你不想想你是谁的女儿,也不看看——”她冲屋里闷声坐着的元宝京丢个眼色,向砚君说:“也不看看这儿还有个什么人跟着你。”
砚君偷眼看看元宝京,见他冷冰冰地板着脸,仿佛事不关己,但那股冷冷的情绪,恰恰明说他不仅觉得这关他的事,而且他很不满意。砚君大致能猜到他的心思:他危难之中投奔最顽固的旧臣之女,这女人却要投入他敌人的怀抱,简直是当着他的面说天下再没人想复辟大昱了。砚君不想刺激他,可也不想看他的脸色,依旧将她自己的心思放在首位,嘟囔道:“就算没有他,就算我是别人家的女儿,我也不答应。”
“我看这地方待不住了。”金舜英唉声叹气,“赶紧走才是上上策。”
砚君思及此处,情不自禁地叹口气。她的叹息里含着愁云苦雾,景初听得心中惆怅,不明白她为什么未语先叹。“苏小姐,怎么了?”
砚君心想,她的苦恼同他没有关系,说出来做什么呢?强打精神说:“实不相瞒,我这两日多方打听,看来的确无法在年内顺利南下,连出城都不行。”
景初听出她话里别有烦恼,追问:“为什么不准你出城?难道我的担保有什么问题吗?”砚君与珍荣面面相觑,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景初忙道:“既然不方便提,我也不能勉强小姐。若因担保上出了问题,小姐大可不必忌讳,另寻保人无妨。假使需要,我可以为小姐推荐别的保人。”
他一番热忱令砚君惭愧,露出苦恼之色。“掌柜听说过红葵使吗?”
景初微笑点头,“听过。”因为秋岚的关系,大新没有什么事情是他不知道的,至于红葵使和苏砚君出城有什么关系,他倒是没能立刻想出来。
“我……好像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一点误会,前任县官查大人,将我的名字报了上去。”砚君既纠结又难为情,细数起来还是纠结更多一些,“我本来以为没什么的,不可能选中我。可万万不知道,凡是备选女子,都不能离开选报之地。我昨日去县衙,请新任的大人惠签一张出城凭证,他竟不肯给我,说是一定要到元宵节,众王大婚之后,才准我自由来去。这不是太荒唐了吗?”
“啊!”景初乍得知她被报入红葵册,也颇感意外。看她又不情愿又气愤的样子,他也不必费心去想好话,说些鸾凤齐鸣、富贵花开的虚言了。“那么苏小姐有何打算?”
砚君灼灼双目之中充满信赖,景初忽然感到自己多半要承担一份重大的责任。他屏息凝神,示意她但说无妨。
有个主意,是砚君和金舜英思索无果,最后由元宝京提出来的。
尽管元宝京始终用他无声的动作,甚至一动不动,告诉这两个女人:他感到自己被背叛了!他一度做出暗示:如果苏家的女儿要向楚狄赫人献媚,那我们就分道扬镳吧!既然志不同、道不合,不要耽误了各自的前程!
可惜出城的要求被拒绝之后,砚君顾不上看他的脸色,金舜英也没心思哄他开心,墨君只道姐姐又要出嫁了,还带着少许的喜庆同元宝京嘀咕:“姐姐这回好像要嫁到京城去,我们是不是也得去京城了?”语气仿佛元宝京是他亲兄弟,可以跟他一起去给砚君拖油瓶。害元宝京半点好心情也找不出来。
但目睹砚君气到掉眼泪、金舜英长吁短叹,元宝京终于可以确定:苏家的两个女人没有卖身求荣的企图,至少暂时没有。
元宝京收敛了他那套独门的、无声的冷嘲热讽,仿佛事不关己似的说:“协助自己未婚夫逃婚的女人,果然不是懂得守规矩的人,不知道‘规矩’多么森严重要、不可有丝毫偏差。”
他重重地强调“规矩”二字,点醒了砚君。她当即去看大新为诸王选妃的诏令,果然找到规避的办法——王爷们选妃,必定要仕宦之家的女子。苏家的门第,在大昱灭亡之日就同仕宦无关了。即便如此,未必能逃过一劫,想要彻底撇开,唯有彻底同所谓的仕宦之家断缘。
砚君微微脸红,轻声说:“以我浅薄资质,不敢妄自托大。可我既然要在掌柜的店中出入,也不想无名无份、随来随去地虚度。请掌柜衡量一个位置,不管我在店中是三五个时辰,还是三五个年头,总归有个名目。”
景初的确被她震惊。“你……你要抛弃士门之女的身份,从商吗?”他的话音当中,有发自肺腑的于心不忍。砚君诧异道:“我担心的是先生在意我身为女人,不应从商。先生却看重苏家破灭的门第吗?”
景初摇头:“女人从商,自古以来也多了,何况我姑姑就是杰出的例子。可你……我知道你是为了逃避红葵选婚,在眼下看来性命攸关,但我不能帮你。”
砚君本来很有把握,想不到他居然会拒绝。景初看她沮丧的样子,意味深长地说:“一日为商,终身为商。譬如那碎了的水洗,纵然补得天衣无缝,毕竟沦为一件次品。商贾女子不能为士门正室,结亲要受种种约束。纵然有家财万贯,可是想要重返上流,只能等到你的儿子状元及第、再入仕途。有些人无所谓,或许还能自得其乐。我看你——不像。”
他挥了挥手,说:“你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不是我们这种人。况且商家也有商家令人不齿之处,你现在看不到。为了逃避,躲到我们的世界里,你早晚要失望。这事说一次也就罢了,再不要向别人提起。”
砚君被他数落,眼沉沉地低下去,睫毛不住颤动。她从小被老姑婆和苏牧亭培养得十分骄傲,向来自持身份,岂会不知道士庶之间差别。但她这些日子重新观察自己的经历,认为她想通了一个道理:仕宦所贵的不是官爵品级,而是内在的神髓。她父亲的官并不大,却是元宝京最后关头仍看重的人,正因为她父亲有一种顽固但稀有的品质。而大昱的灭亡,也是因为朝廷不再重视那种品质,甚至人们也不再重视,都像苏老姑婆似的只看表面,以官爵、家财、势力去划分上中下等人。
既然表象不可取,又何必为它所累,以至于落入大新异族的魔掌?只要她永不舍弃父亲言传身教的那些宝贵的东西,无论处身何地,她仍可以做一个精神世界里的上等人。
今日她只是从那个世界里,向外迈了一步,就被陈景初当作不知自重。砚君觉得没来由的委屈,同时也为自己这份得不到护持的天真而心痛。她一度觉得也许有人懂她这份天真,也许那个人会是陈景初,但事实说明那只是她又一个不切实际的假设罢了。
景初可想不到她心里徘徊如此多的念头,由她静了一会儿,又开口,恢复了他初次见面时的安闲,“苏小姐,我手边正好有几件东西,等你来看。若是小姐今日没有其他事情,可否立刻帮我鉴别?”
砚君的心情正跌在谷底,然而知道一事不成还有另一事,总不能因为发愁就什么也不做了。她打起精神,款款回答:“一定倾力而为。”
景初见她强将烦恼压到心底,小声宽慰说:“红葵选婚的事情,小姐也不必太担忧。若是实在不肯,也有别的法子。”砚君闻声抬起清澈的大眼睛,心想他陈家神通广大,大约还有妙招。景初没有马上说,领她去看别人送来变卖的东西。
这日总共**件小玩意儿,景初自己也能处理妥当,可他不想砚君闲着以为自己无用,就都交给她。而她也不负所托,一件件的优劣都能面面俱到地评断。尤其那件青玉的卧荷笔架,她果然爱不释手,越喜爱越看得细致入微,几个小瑕疵也没逃过她的眼睛。
唯独她不知今世的行情,需要景初不时从旁解说。
珍荣本来是考虑照顾她家小姐,且承担着避嫌的功用。观察多时,她觉得自己好似有些多余。陈景初与苏砚君一问一答,浑如同背一篇写好的文章,接得严丝合缝,便是无话时相视一笑,也是心照不宣。
陈景初充其量是个见多识广的年轻商人,看不出经世之才,也未见得文采风流。然而珍荣看遍了苏砚君活至今日的每一天,从未见过谁能让她那双求全责备的眼睛里溢满赞许。珍荣的灵机一动,“糟糕!小姐的厚斗篷,我忘记带来。”说着一边偷眼打量那两人,一边从屋里退出来。
而砚君显然没有注意到她几时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