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身向曲安,厉色道:“倘若我再看见十几个可疑人物的保人全是你,都要赶在今天出城——可就不是到这里说话了!从今起,一人只能为五人作保。再有南北客商,无亲无故,乏人担保,让他们到县衙去详录,衙门自然有公道办法。你记住了?”
曲安连连点头说“记住了”。鹿知转向砚君和金舜英,“想必你们两位的保人,就是陈三小姐?那就请她写张保书,交给里甲。”砚君如实说:“连夫人住在城外,我们既然不能出城,怎能拿到她的保书?”
鹿知挑眉冷笑,“你愁你自己的办法,与我何干?”
曲安赶忙岔开话题,小心翼翼地问:“七爷在衙门里帮忙吗?难怪中午没瞧见您传菜到房里。晚上的饭菜是给您送到衙门呢,还是等您回来现做?”
“不劳你费心。”鹿知说完又对砚君说:“你别以为搬出陈三小姐就算没事。改天见了陈家两位老爷,我会仔细问。”
砚君口唇微动,想说:七爷真是本末倒置!城中细细盘查,无非是要找谋害查大人的凶手。我看起来像吗?你就是把我家谱摸清,跟凶案有什么关系?
但她不想在曲安的店里惹是生非,生生地把每个字吞回去,别过脸不理他。
鹿知看她的神色像是还有大段厥辞呼之欲出,等了一下居然没等到。他哼了一声,带着他的人马浩浩荡荡地走了。
曲安不是怕事的人,然而遇上这么一遭还是够让他心惊肉跳。他快步到窗边目送七爷一行人远去,如释重负般说:“多亏小姐应对敏捷。这人的来头不一般,我得好好打听打听。弄清楚之前,小姐还是谨慎为妙。”金舜英先前讹了鹿知的钱财,总归有些亏心后怕,立即附和道:“对对对,是要好好打听。”
绵儿攀着曲安的手臂摇晃,小声说:“舅舅,我看秋岚小姐对那个人客气得很,可他的跟班都不把秋岚小姐放在眼里。恐怕他的来头太大,舅舅弄清楚之后,反而更没法接待呢!”此时她又改回“舅舅”的称谓了。
砚君眼下操心的两件事情,一是帮元宝京平安度过这几天,一是南下营救她父亲。至于七爷的真身是哪路神仙,她并不大在意。可是曲安被七爷盯住,再不能给她们担保,一时间保人又没了着落。砚君忐忑地问:“若是没有保人,后果严重吗?”
曲安宽慰她说:“不会、不会。至多是里甲询问清楚,报给衙门里管事的大人。倘若着实可疑,县衙自会盘查。似小姐这般身世,是一点问题也不会有的。”
他虽然把握很足,但见砚君仍然忧心忡忡,便又安慰道:“小姐真的放不下心,我还有一个主意——大爷的儿子就在城中管理生意,由他为小姐担保,那就再稳妥不过。可是小姐需要早去找他,小姐一家恰好五人,万一公子那边有人请托,就超过了五人的限额,不好为你作保。”
砚君迟疑地问:“不知道陈大爷有几位公子?”
曲安纳闷她竟连陈家的情况也不清楚,细细地说道:“大爷膝下只有一位公子——陈家下一辈也仅仅有景初少爷这么一个男丁。二爷家里是两位千金,并无公子。”
“你说的是集瑰堂的那位陈掌柜。”砚君暗中萌生退却之心,然而转念一想,自己又是无处可退了。
曲安不知道她曾去集瑰堂变卖东西,只当她从连夫人口中听过,也不知道她曾同景初见过面,还以为她的犹豫是不好意思突然开口求人。曲安为人有点义气,当即说:“小姐人生地不熟的,恐怕找不到店面。我这就带小姐去。”说罢领着绵儿往门外走。
金舜英也跟着走,被砚君扯了一把。“集瑰堂就是要买你那个碎水洗的店!”砚君小声说。
金舜英略微吃了一惊。“可事到临头,也没别的主意了。”她眼睛转了转,又说:“既然陈掌柜为人质朴,我自有道理同他讲。你大可不要插手。”
“什么道理?”
“你不要问,问了又要挑剔我。”金舜英轻哼了一哼,“总之是对得起苏家门第的道理。”她说完紧走几步追上曲安,有一句没一句地打听起陈景初的事来。
曲安毕竟是多年的老江湖,岂有看不出的心思。一见她凑上来客套,就猜她必定还打着陈景初别的主意。他含笑看看金舜英,又看看砚君,以为自己能猜准,倒也没想到,金舜英的主意向来只跟钱有关。
陈大爷、陈二爷将连士玉告到县衙的那天,曲安也在外面旁听,知道砚君本是要同连远巍成亲的,却落到背井离乡、人财两空。曲安知道陈二爷满肚子怨气,他应该与二爷同仇敌忾,但曲安心里却有点赏识这女孩儿的脾气。恰好陈大爷家的公子因为种种缘故,至今仍无意婚配。孤男寡女恰凑成双,曲安便热心地多说了几句。
金舜英由此知道,陈大爷的公子今年二十三岁,为人文雅热忱,自幼喜好古董珍玩,因此为他父亲打理家中的集瑰堂。接手生意还没几年,恰好经历了王朝更新的气象,集瑰堂中囤积了前朝无数宝物,现在虽然看起来不大了得,但等到四海安定,就是不可估量的财富。
说起来,集瑰堂并非陈家主要的营生。且将那些古董放到一边,说他陈家别的生意,每桩每件都可圈可点。陈大爷、陈二爷的胆识超群,早在多年之前就同楚狄赫人做买卖,眼下提起他们两位的名号,整个大新如雷贯耳。
“陈家只有这么一位公子。”曲安特意又强调了一遍。“陈二爷多年来只得两位千金,本来打算招两位好女婿,结果……不提了吧!“
金舜英起先只是想打听陈景初的性格,好准备一番讨他欢心的说辞,没想到听见这么一大段。她不傻,自然明白曲安的暗示,心想若然是真,陈家的金山银山日后可都要落在这位大公子手里,比连远巍不知强了几千几万倍。金舜英悄然心动,但仍有所顾虑,笑嘻嘻地说:“大公子必定是宝贝见多了,眼界高超,所以才没有一位名门闺秀能入他法眼。”
“倒也不是那么说。”曲安顿了顿,惋惜地说,“陈家那位公子,样貌气质无可挑剔,可惜几个月前出了意外,腿脚出了一点问题。”
金舜英听是个瘸子,心头凉了一半,料砚君肯定看不上,也就不那么热衷于这个话题。曲安识趣地说起了别的。
砚君一直默默地听着,大约了解曲安和金舜英的意图,可她自己不好发表意见,珍荣又不在旁边,无人能替她把这么窘迫的话题转开。直到此时她终于如脱去紧箍咒,慢慢自在起来。绵儿一路上不怀好意地看着她笑,砚君不怪小孩子的慧黠,只是仍有些发窘,为了抵消绵儿那股顽皮的目光而攀谈起来。
一行人边聊边走,好像并没有走多久,就到了集瑰堂。店堂内无人招呼,内间似乎有隐隐人声传来。曲安“咦”一声觉得奇怪,他熟门熟路,大步走到通向内间的门前,伸手掀起厚门帘。
内间的吼声顿时扑面而来——
“当初问你,你说丢了。原来是送给她!我不怪你送人——早晚是要交到一个女人手里的东西。可是每次缺钱,就把它当了——这是什么女人?!你是什么眼光?!竟然每次赎回去又给她!”
陈大爷松海的声音如狂风般地席卷。曲安吓得缩手,砚君和金舜英也愣住。
房间里的老伙计看见曲安,偷溜出来道:“老兄,你怎么来了?”曲安忙问:“大爷过来了?为什么发脾气?”
“问不得。”老伙计摇头苦笑,“有事改天再来吧!今天说什么都是寻晦气。”
他们正窃窃私语,听房间里的声音踱到了门口。“这回再敢给那女人——当心你那条好腿!”曲安与老伙计一听陈大爷要出来了,急忙远远地退开,装作刚走进店里的样子。
陈大爷松海果然一脸晦气,拐杖戳在地板上,如同要刺穿杀父仇人似的。见了曲安,他收敛怒意说声“你来啦”就算打完招呼,自顾自地出门扬长而去。
金舜英是第一次见到陈家大老爷,被他的气势吓得不敢随便呼吸。刚目送那吃人般的老头子走了,耳膜上又一连串拐杖点地的声音,她惊悚的脸色又挂了起来。这回从内间出来的是个年轻人,同样一脸晦气,但不是怒气而是垂头丧气。
“曲大叔来了。”他的声音还在微微发颤,“有事吗?”
曲安尽量和缓地说明来意,但金舜英看出来,陈景初听得心不在焉。年轻人不时“嗯”一声敷衍着,心绪还徘徊在他自己的烦恼上。但他仍然准确地抓住曲安的来意,打量砚君和金舜英。
砚君本来有些发窘,与陈景初目光相对的一刻,却发现他根本没有认出她。
“保书对吧?老冯,你马上写,写好了拿到后面给我签名。”陈景初的脸色始终苍白,带着歉意向曲安说:“我不太舒服,要去休息一会儿。晚些时候让老冯把保书送过去。”他说完就低着头回到了门帘后面。
老冯请砚君将需要保书的人的姓名、身世写明,他好在起草时全部写清楚。砚君一言不发地写下苏砚君、苏墨君、金舜英、许珍荣。金舜英提醒道:“还有一个。”砚君说:“他不是由我们来担保吗?”
曲安摇头道:“小姐你连自己都保不了,怎么肯让你给别人作保?一并全写好吧。”
要写元宝京时,砚君踌躇片刻,想起还未给他起个像样的假名,落笔写下了金宝元,金舜英的弟弟。
她每写一个,老冯就在旁边复述一次以免有误,同时还要赞一次她字迹娟雅。他的称赞发自真心,但砚君还是觉得有些失望。
她怀着真诚之心来请求帮助,将五个人的前程交给陈景初。
可是他根本没有当一回事。于他而言,她们只是纸上的几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