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师兄…不!”
京墨腾一下从昏昏沉沉的梦中惊醒,喘息细细,额上汗珠涔涔,她环顾四周,发现已经置身于她的沁园,而且身上衣衫整齐。
“墨墨!你醒啦!”曼曼端着茶水进来,喜不自胜道。
“曼曼,我是怎么回来的?”京墨轻轻揉压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恍惚间记得突然出现在一片滔滔汹涌火海中的人影。
“你不记得啦?”曼曼轻斜了京墨一眼,侃侃娇嗔道,“亏得人家不顾死活地把你从大火里救回来,疯了似的抱着你徒步跑了几十里地,又目不合眼地守了你一天一夜,你倒忘恩负义地问他是谁!”
京墨听着听着,心头渐渐涌起了脉脉暖流,忽然,她忧心忡忡地问道:“我回来的时候,是不是十分狼狈?这身干净衣服,是——”
“是我帮你换的。哼,那群臭男人别让老娘遇到,否则,我定会让他们断子绝孙再也搞不了女人!”曼曼目光凛凛地放着狠话,转眼又柔声安慰道,“墨墨,你别担心,你回来的时候虽衣衫不整,但画十三把你护得好好的。”
京墨紧了紧衣领,不禁弯了弯眉,缓缓起身下榻,问道:“他在哪?”
“在你的客房熟睡着呢。”曼曼知道京墨待不住了,便扶着她往外走去。
“嘘——”京墨走到一间厢房前,见到长灵守在门口,生怕弄出一点声响,扰了屋里人的清梦。
京墨轻而又轻地推门进去,缓缓走向床边,看到他熟睡的侧脸,一如杏花疏影外悬在夜空的安谧朗月。她坐下,俯身,抬手,指尖轻轻滑过他的左脸。
突然,“腾”地一下,她的手还没来得及缩回来就被另一只温热的手牢牢擒住了。
“怎么还这样冰。冷么?”榻上公子蓦然睁眼,眉端浅蹙地关切道。
京墨有些心虚和羞馁,被吓了一跳,低眸轻轻摇了摇头:“我扰你清梦了。”
“何止。梦里更扰我呢。”画十三揉了揉眉心,语气懒懒地喃喃低语道。
“嗯?”
“没什么。”画十三起身走了下来,斟了杯茶,醒了醒神,一边打着哈欠一边睁着惺忪的睡眼看着京墨:“你没扰我,是我失眠了。”
京墨看着画十三仍是睁眼说瞎话的熟悉模样,不禁低眉浅笑了几声,她想起来,画十三后背和手上还担着或轻或重的新伤旧伤,便让他坐下来,为他换药。
“啊…怎么竟恶化成这个样子了?”当京墨看到画十三背上的伤口渐渐化脓时,她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揪心不已道。
“没事的,有你包扎,就好。”画十三神色自若地淡淡说道,“你…不会不记得昏迷时答应在下的事了吧?”
“嗯?”京墨一头雾水,满目疑惑地望着画十三。
“……”画十三唇边一抿,兀自干笑几声遮掩过去了:“没什么。有劳京药师的回春妙手为我包扎伤口了。”
京墨努力回想着,几句恍惚暧昧的话在她的脑海中若隐若现。
“你来娶我吗……”
“……我娶你做我的妻子,直到你变成一个老太婆…”
“……这次你不要骗我。”
“我不骗你。”
京墨已经羞红了脸颊,还好此刻画十三正背对着她,她闷声不语地小心翼翼一点点清理他后背的伤口。
“一会儿,我带你去个地方。”画十三打破了沉默,但语气有些生冷,并不柔和。
“嗯?”京墨脑海里不断浮现的还是京郊火海中的场景,她略沉思片刻,似乎明白了什么,黯然回道,“嗯。”
冬意婆娑,薄暮冥冥。画十三带着京墨往京郊行去,一路寒风料峭,瑟瑟刺骨。人烟渐渐稀疏,不远处就是被一场大火吞噬成一片废墟的木屋,他们在附近的一个荒冢前停了下来。
“大火初歇,我叫长灵来寻他的残余尸骨,安葬在此。”画十三的一袭白衣被北风瑟瑟吹拂过荒冢上的墓碑,他眼神幽暗不明地沉沉说道,“他,毕竟是你的师兄。”
京墨看着商陆的坟茔,一下就红了眼眶,压抑着哽咽道:“这场火,是他为了救我免受周荣的侮辱,拼命撞倒了烛台所造成的。”
京墨抬眸望了一眼眉峰深皱的画十三,深深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临死前,师兄已经知道当年的错了,我和他已经被这件事折磨了十年,我以为也会死在这里,没想到你会来救我。他以命赎罪,你能不能原谅他?过去的一切,就让它像这场大火一样,随风消逝,好么?”
“他,对你而言就这么重要么?”画十三的表情陡然生分许多,凛然凝眉道,“他的死轻如鸿毛,能救赎的只有他自己。我原谅他?京墨,你问一问你自己能不能原谅他,问一问你谷中因此事而送命的满门师兄弟能不能原谅他。当年的事,他只是其中一环,但真相不是一把火就能烧得干干净净的,我要的,是看着一场大雪一寸一寸消融殆尽,你明白我么?”
京墨被画十三问得心如刀绞,她重重咬紧唇边,艰难启齿道:“这十年有多难熬,我比谁都能明白你。正因如此,我不想你继续沉湎过去……”
画十三怔了怔,他忘记了,京墨和他的处境原来如此的一致,在相识之前他们就早已在命运的两端遥相呼应着了。他久久凝望着这一丛荒冢,一时间分不清里面葬的是谁了。直到京墨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他才重重合眼,缓了缓神,望向京墨柔和如月光般的眼底:
“不说这个了。你今后有什么打算,留在沁园继续行医么?”
暮色笼罩在商陆的坟头,京墨不禁默然半晌,就算商陆犯下了再大的错,但他却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有时候,半死不活也比入土为安好太多了。
“或许留在京城,也或许游历南北。江湖之大,一苇以航,日子应该会过得很快。”一阵残风把京墨的声音卷到了苍茫暮色的天际尽头。她转头来问画十三,“你呢?”
“继续走下去。”画十三的目光定定地落在墓碑上,真正元凶一日没落马,他就一日不能回头。
京墨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其实她问的是,他更希望她是去还是留。现在,她总算清楚了他进京来的每一步都指向了画馆的那位周太傅,他从大火里把她救出来的时候,一定看到了她差点一丝不挂的狼狈之态,而且还是拜他最痛恨之人所赐,他心里会不会就此轻贱了她?也或许,他对她根本无动于衷?不管她待在京城还是远走江湖,恐怕都无碍于他的去留,也对,宫里还有个令他念念不忘的女子,她这个宿怨已深的杏林谷药师又算什么呢?
“那就走吧。”京墨的目光越过了画十三,游离在渐渐阴沉浓郁的天际,无牵无挂似的,背向斜阳,头也不回地走去。
画十三跟在她身后,浅浅嗅着夜风拂过她身畔所留下的缕缕药香,他记得,第一次去沁园请她画胎记时也是这样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也是这样暗香涌动。他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一幅画面,百年以后,一个拄着拐杖的糟老头子颤颤巍巍地跟在一个清香细细的老太婆身后,走过平湖烟雨、岁月山河。
一转眼,二人回到了沁园。刚到门口,就见倒挂树梢的长灵一个翻身,落到了画十三面前,拦住了他们急切地说道:“十三少!十三嫂的园子被人给砸了!”
“什么?”画十三心头一紧,顾不得长灵诚诚恳恳的“十三嫂”之称谓,和京墨一起推门而入,不由惊住了。
园中已是一片狼藉,满园苍翠含霜的树木被砍得七零八落,屋里的桌椅也被掀地七上八下,花盆、茶壶、瓶瓶罐罐,能砸的东西全被砸了个稀巴烂,满屋子凌乱地没个下脚之处。
“被毁的这样杂乱无章,看来他们不是为了找东西。”画十三扭过头来对神色黯然但并不吃惊的京墨说道。
“他应该是恨我入骨了,让我葬身火海还不足够,连我的落脚处也要彻底毁掉。”京墨无忧无怖,目光悲戚地扫过这个她唯一的容身之所,接着,她踱步走进了她最爱待的房间,研药室。
她看着摆在架子上的瓶瓶罐罐皆碎了一地,又俯身打开了柜子最底层的抽屉,里面的几瓶药还完好无损。画十三跟在她身后,环顾四周,看着她最珍视的研药室毁成一片废墟,轻轻扶了扶她的肩膀,安慰与支撑,无需言表。
“这是给你的。”京墨拿出一瓶小巧的褐色药水递给了疑惑不解的画十三,笑着说道,“眼下这光景,留不留下已经由不得我选了。这瓶药,正是你取名为‘可口可乐’的晕血之药。我离开后,万一你遇上什么紧急状况,也能顶顶用。”
画十三缓缓接过了药瓶,脸上的神情忽明忽暗,他看着京墨款款从他身旁走了过去,朝门外渐行渐远,他攥着药瓶的手越来越用力,一道道青筋渐次暴起。他何尝不想留她?可是,他凭什么留她呢?他已经失约于一个女子了,他已经不敢认认真真地向眼前这个在他心里占据了不小位置的女子轻易承诺什么了。
京墨穿过了那条石径,一只脚踏出了沁园的木门,终于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留下来。”
他到底还是说了。京墨缓缓回头,似问非问道:“为什么。”
一向伶牙俐齿,说瞎话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画十三一下子支支吾吾起来:
“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