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十三也翘着眉头惊讶地望向殷澄练,只见他理直气壮地撇了撇嘴:“我只是让霁月去检查检查,关大人有没有措辞不当的地方。”
关天瑜皱了皱眉,眼底愠色渐起:“堂堂皇子原来是个狡辩无赖。”
“我说得句句属实、句句在理,哪里算无赖呢?关大人总是以墨守成规的眼光看人看事,真是听不得旁人半句异己之语啊。”殷澄练一脸无辜地冲关天瑜眨着清澈见底的桃花眼。
“你!”关天瑜一向不是拌嘴的料,瞪了他一眼就如鲠在喉一般说不出话来。
“殿下轻描淡写的才华也该收敛收敛,史书但凡落笔,一字不改的威严便不可撼动。小瑜身为史官自当恪尽职守,不同于殿下玩笑视之,还请殿下不要再做这种孩子气的事了。”画十三拦在二人中间劝阻道,“小瑜,你也知道殿下的性
子,他本无意冒犯史书的。”
“什么孩子气啊,你不知道她当时记得有多么草率。就这样流传后世的话,你叫我美如冠玉的面子往哪搁?”殷澄练一边对画十三振振有词地解释,一边沉醉不已地抚摩着自己的侧脸。
忽然,“噗嗤”一声,关天瑜笑了。恰似春风拂过冰面,千里冰封与万里雪飘皆摧枯拉朽般的消融了,露出漾漾涟漪,这一瞬极为动人心弦。
殷澄练的动作和眼神忽然凝滞住了,画十三也呆了片刻。关天瑜瞥了二人吃惊的样子,转瞬便收起了昙花一现的笑容,冷淡如故:“下次若再动这种邪念,我必毫不留情地禀告圣上。史书威严绝不可犯。”
殷澄练回过神来,喃喃自语道:“你平时若像这样多笑一笑,我的邪念哪里还会动在史书上。”
关天瑜没听清楚他说什么,疑惑地皱了皱眉。画十三别样复杂的目光瞥了殷澄练一眼,殷澄练摸了摸鼻子,嘿嘿笑着把关天瑜一上来就掷给他的青玉璎珞又奉到她面前:
“是我错了,大丈夫敢作敢当。为了表示我对关大人的歉疚之心,这串璎珞权当赔罪。”
画十三见殷澄练突然转了性子,不快地抿了抿嘴,像看戏似的瞥了殷澄练一眼,意思是,关天瑜怎么可能平白接受他的璎珞项链。
果然,关天瑜看都不多看殷澄练手上的这串璎珞一眼:“不必了。”
画十三嘴角攀上一抹浅笑,斜眼看向殷澄练。殷澄练倒是不为所动,一脸诚恳认真地望着关天瑜,眨巴着眼睛道:
“关大人一向素衣如洗、不事雕琢,我这串璎珞不是送给大人你的,而是给霁月的。这孩子一定被大人好生责骂了一番,这事都怪我。于情于理,我也该向他赔罪,烦劳关大人把我将璎珞转交给他,聊表歉意。”
画十三皱着眉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殷澄练入情入理的这一套说辞,脸色不大好看,有些拿不准地看向关天瑜。
“犯了错就要该罚。这璎珞我不会收,霁月也不会收的。”关天瑜无视殷澄练的殷切眼神。
画十三冲着殷澄练挑了挑眉,示意他把厚礼收回去。殷澄练却像来了兴致似的,锲而不舍道:“关大人对他们要求严苛无可厚非,只是他们毕竟还是孩子嘛,偶尔也该让他们轻松快乐一下。霁月可是很喜欢这串璎珞的,试问关大人自从照顾这两个孩子以来,可曾送过他们什么礼物?他们和大人当年一样,小小年纪就被局促在深宫之中,除了管束和严厉,连个心仪的小礼物也被剥夺了,他们会快乐吗?”
关天瑜寡淡的目光渐渐低了下来,落在了殷澄练奉在她面前的璎珞上,默然思量片刻后,伸手接了过来:“我替霁月谢过殿下。”
画十三吃惊不已地半张着嘴,皱着眉心睁大了眼睛看向殷澄练。殷澄练偷偷朝瞠目结舌的画十三眨了眨眼,随即诚恳而认真地看着关天瑜的眼睛:“关大人匆匆赶过来,想必还没吃过晚膳。不如,和我们一起吧?”
关天瑜暗暗瞥了画十三一眼,拱手推辞:“不必了。免得错过宫里门禁的时辰。”
“这有何妨。若赶上门禁,我送你回宫就是了。”殷澄练眉开眼笑地拍了拍画十三的肩膀,“正好,小白还有话想和你说。就留下吧。”
“我、我…”画十三还没准备好就被殷澄练抛到了关天瑜面前,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小瑜,如果方便的话,留下一起吃饭吧。有些事,我想亲口和你说清楚,好吗?”
关天瑜愣在原地踌躇,殷澄练则咋咋呼呼地替关天瑜回答:“好好好,方便方便方便。”
三人便一起往大堂饭桌走去。京墨正把热好的饭菜端了上来,看到画十三身后正跟着关天瑜,一不留神被烫到了,“嘶”地一声倒吸一口凉气。
画十三一步跨到了京墨面前,一脸紧张地察看她手指烫伤的情况,京墨忙抽回了自己的手,尽量神色平淡地说道:“我没事。殿下、关大人,请入座吃饭吧。”
殷澄练急忙招呼起来:“本殿下都饿坏了,都快坐吧。京墨姑娘手烫到了,十三,你帮我尽一尽主人之责,坐她旁边好好照顾啊。关大人,你是否赏脸坐在本殿下身边呢?”
众人落座,虽然心里各不平静,但也皆是埋头夹菜吃饭,一时满堂安谧无声。殷澄练暗暗给画十三使眼色,示意他说些什么,但画十三扫了满桌一眼,摇了摇头,意思是,这么多人在场,哪里方便说话?
殷澄练正在挤眉弄眼之际,关天瑜忽然转过头来抓贼似的盯着他,他反应敏捷地摸了摸鼻子干笑道:“啊,好友相叙,岂能无酒?张老鬼,快把你珍藏的佳酿拿上来两坛!京墨,你带着朱雀再去厨房做两个下酒菜。长灵,你随我一起帮张老鬼搬酒坛子去。”
京墨会意,和众人一同纷纷离席,只剩下画十三和关天瑜两个人坐在诺大的饭桌旁边。
关天瑜深深垂着头,只顾着夹菜,默然良久之后,淡淡问了句:“多久了。”
“嗯?”画十三一听到关天瑜终于肯搭理自己了,立马撂下了筷子,竖耳听着。
“你和她,多久了。”
“从初遇那一天起,到现在,不足一个月。”
“我和你呢?多久了。”
画十三咽了咽喉咙,艰难启齿道:“关白两家是世交,打从娘胎起,我们就认识了。”
“一个月。一个月就能让你对她动情,那么这十年间一百多个月份,你到底对多少女人动过心?”关天瑜也放下了筷子,眸色晶莹地问向画十三。
“没有。一个都没有过。”画十三目不转睛地回望她,“小瑜,这些年,被我珍藏于心、日夜牵挂的女子自始至终只有你一个。从大漠回京的路上,我无数次地设想过,将会如何与你重逢。直到…直到遇见她。你是我在这个世上亲人一般的存在,我不能骗你……”
“你已经骗过我一次了。”关天瑜语气平静如冰面。
“你我约定在北门逃出皇宫的那天,我原本打算料理好师父的葬礼就去找你,可是周荣没有给我这个机会,他派了一批精锐府兵悄悄埋伏姜府,姜派弟子几乎被他们赶尽杀绝。我被师兄以命相护,才侥幸活了下来。”画十三终于说出了积压于心的事,如卸重负地看向关天瑜。
关天瑜彻底怔住了,她反应良久才缓缓开口:“怎么会这样…周荣…周荣为什么要这么做?”
画十三深吸一口气:“师父之死,就是周荣所为。我此番回京,正是冲着他来的,从画馆到入宫,每走一步,周荣的死期就近一天。姜派的仇,我不得不报。”
关天瑜久久望着面前这个有些陌生的人,忽然抓住了画十三的手:“小白哥哥,不要。不要再走回去了,不要再回到那个冰冷的地方。我们现在一起离开好吗?就像当年我们一起约定的那样,我们去江南水乡,泛舟采莲,你画罢所有烟雨,我读遍一室史书。就这么平安从容地度过一生……”
“小瑜,回不去了。”画十三从关天瑜的手心里抽回了他的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很多事,由不得你我。当年被逼到雷公峡走投无路的白溪风,已经从头到脚彻头彻尾地活成了画十三。”
“不。你是我的小白哥哥,不管你怎么变,还是那个纯良柔善的小白哥哥,连一点血迹都会吓到晕倒的你,怎么斗得过那些杀人不见血的老狐狸?”关天瑜定定地望着画十三的眼睛。
画十三从桌上随手拾起一根鱼刺,猛地一下刺破了指腹,他目不转睛、面不改色地盯着殷红的血珠汩汩渗了出来:“小瑜,人是会变的。”
关天瑜愣愣地睁大了眼睛,无比陌生地与画十三对视良久,她黯黯摇了摇头,腾地一下站起身来,脸上所有波澜所有稍稍缓和的神情突然褪去,换上了一如既往的冷漠如冰,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了殷澄练的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