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长脸此刻已经死死紧闭着眼睛,一声大气都不敢喘,脑袋都快蜷缩回了胸口里,一听见周荣这句冷冰冰的指令,如同一盆冰水迎头浇下,膝盖一软,嗓子眼里已经快要涌出了哭腔,正要开口求饶时,却看到身后一个白影踱步向周荣走去。
十三看到周荣抬手直指的不偏不倚正是人群之中的自己,浓黑的眼睛直勾勾望着的也是自己,他的心里不禁“突”地一下,仿佛被突如其来的晴天霹雳击中了,从脚底到头顶,从心脏到皮肤,顿时感到一阵生猛强烈的麻意席卷全身。
十三勉强用淡定压住内心的慌乱与惊疑,在心里一遍一遍对自己冷静分析道:“不可能的,京墨已经帮我把这胎记改得天衣无缝,周荣不可能这么轻易认出我的...至少不会是现在,至少不会只一眼...”
十三压住心里翻江倒海的一切情绪,面不改色、从容不迫地一步一步从人群走向周荣。所有的画师看到被叫过去的人,是刚才丝毫没有存在感的一个白衣公子,无不面面相觑、不明不白,包括徐氏兄弟和长灵,都疑惑不解地静静站着。
十三离周荣越来越近,他压抑掉目光中所有不该有的波澜,淡淡地迎上周荣的目光。他注意到,周荣的淡漠眼神中充其量只有狡黠和隐隐的愤怒,并没有认出姜黎弟子后应有的震惊和杀意。
十三看着映在周荣的浓黑眼眸中自己脸上的暗红胎记,渐渐松开了紧咬的牙根,恭谨地欠身行礼道:
“在下画师‘半面红’,初来乍到,不知周太傅有何差遣?”
周荣细细地打量着十三脸上的半面胎记,十三的拳头暗暗攥紧,心里已经想好了,如果周荣怀疑自己的身份,该如何编造说辞来应对。
但周荣没有一丝试探十三身份的意思,而是叫十三转过身去,面对着这群画师,然后周荣把目光落在了方才被吓得瘫软跪地的那个长脸画师身上,知道他就是刚才说出那番轻蔑自己之语的人。众人感到了周荣凌厉的目光落在了何人身上,纷纷挪步到了两边,只剩下大长脸匍匐在中间,磕头不迭。
周荣脸上堆砌着笑意,可目光却没有半点温度,对大长脸问道:“方才那句‘百年出周荣、千年出姜黎’是不是你说的?”
大长脸带着哭腔哆哆嗦嗦地回道:“周、周太傅,是晚辈心直口快、口无遮拦!我知罪了,再也不敢了、不敢了!”
“好个‘心直口快’!”周荣先是干笑了两声,然后突然把凌厉的目光转到了被他叫到面前的画十三的脸上,一脸深不可测的笑意指着画十三,气定神闲地对大长脸继续说道:
“你这千年、百年分得很清楚,很有历史眼光,我很欣赏。你看见这个白衣公子了么?来,用你独到的历史眼光赏鉴赏鉴他脸上这红印子,我听听。”
大长脸见周荣不是直接问责发落自己,而是问些莫名其妙的话,心里更加发毛,怯怯地看向周荣,又瞄了一眼周荣所指的站在他旁边的一个白衣公子,不知道也不敢说些什么,只支支吾吾地嘟囔着“恕罪啊、恕罪”的话。众人的目光也都投向了周荣所指的白衣公子和他脸上的暗红胎记,纷纷揣测他是何来历,与周荣有何瓜葛。
十三脊背一凉,他没想到,自己第一次再见周荣,就把自己最有风险的胎记引人注目地暴露于包括周荣在内的画馆所有人的眼前,他不知周荣为何把话锋突然转到自己的命门——红印子上,难道他真的一眼就从人群中看出什么来了?十三心里的一团疑惑越来越浓,但脸上仍是神色自若,继续静听周荣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周荣轻瞥了支吾半天的大长脸一眼,煞有介事地娓娓道来:“怎么,此刻让你说你倒是没话了?好啊,那让周某来按照你的说法赏鉴这公子。我记得史书上记载,两千年前的古齐国,有一位皇后脸上就生有这样的红印子。按照你方才的说法,百年出一个周某,千年出一代姜太傅,若论起来,这位‘半面红’公子可是两千年才出一位的大人物。我说得对不对?”
十三悬着的心不禁晃了一下,原来周荣似乎并不是识破了自己的胎记,而是因为在众人面前不好因为那一句话就处置了大长脸,所以才随口挑中了自己脸上的这块红印,来借题发挥罢了。
十三心里不禁翻腾出一阵厌恶和警惕。他知道,按照周荣的性格,只要是掀他老底、戳他痛处的人,不论有意还是无心,不管高低贵贱,以他狭隘之极的肚量都是断断容不得的,接下来,还不知道那大长脸接下来要被周荣怎样摆弄。
大长脸一听周荣这句“对不对”问得他答“对”不是,答“不对”也不是,可他哪里敢回个“不”字,只是一个劲的磕头认错道:“周太傅,是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是我胡说八道!求太傅恕罪!”
十三见这情形,虽有心为大长脸想想办法帮衬一把,可他也没能弄清楚,周荣借他脸上胎记这个话题到底要发挥的是什么意图,只好屏息听着周荣继续别有深意地问道:
“我且问你,是不是长这胎记的人两千年才出一个,长不出这样胎记的平平泛泛、比比皆是?”
大长脸根本不知道周荣抓着那位白衣公子的胎记做的是什么文章,只唯唯诺诺道:“是、是。”
周荣继续和颜悦色地问道:“我再问你,皇上呢?皇上脸上可长有胎记?”
听了此话,十三的心顿时一沉,原来周荣七拐八拐地意在把大长脸的话头挂到皇上身上去,这样的话,只需要在言语上稍加引导或曲解,周荣就能让对自己出言冒犯的小画师转而背上冒犯圣上的罪名,十三想要给大长脸使眼色以示意他不要妄言,可大长脸哪里敢抬眼看任何人。
大长脸已经被周荣前不搭后的东一句、西一句问得直发蒙,当时虽平民无法得窥天子龙颜,但想了想坊间消息,大长脸十拿九稳地回道:“没、没有,皇上没有长这样的胎记。”
周荣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登时变了脸色,话锋犀利狠绝地喝道:“混账!你好大的胆子!你是说,皇上也是平平泛泛的庸庸之辈,连这个没名没分的小小画师都比之不如吗?”
此话一出,全场的画师们、画僮们纷纷跪在地上。十三也膝盖一折,随众人跪了下来,嘴角不禁扯过一丝厌恶的苦笑,对大长脸来说,唐突周太傅事小,可周荣这话锋直指对皇上大不敬的罪名,轻则小惩,重则大刑甚至断头,都是这位周太傅一句话的事罢了。
大长脸已经被吓傻了一般,脸色顿时煞白,脑子嗡的一下蒙了,颤颤巍巍地瘫伏在地上:“我没有、我没有啊!”
周荣冷冷说道:“你对我周某出言不逊便也罢了,竟还敢对皇上如此大不敬。来人啊,把这以下犯上之人施以拶刑,逐出画馆、赶出京城!”
话音狠狠落地,众人听到“拶刑”无不战战兢兢,这是周荣一早专门给画馆的画师们定下的刑罚。“拶刑”又称拶指,是用拶子套入手指,再用力紧收的一种酷刑,毕竟十指痛归心,这本是官府对女犯惯用的逼供之刑。周荣看中了此刑后,就一直用在了画师的手上,施过拶刑之后,双手必废。
大长脸一听到“拶刑”二字,吓得屁滚尿流,止不住地哭爹喊娘,死命地磕头求饶,但周荣丝毫不为所动,扬了扬衣袖,便有一行画馆官兵将大长脸拖走了。任由他悲惨的哭嚎回荡在满堂画师的耳畔:
“我冤枉啊!我什么也没说错啊!冤枉啊——”
余下全部的画师们还跪在地上,听这惨叫连连,也不禁心惊肉跳,不寒而栗。十三默然颔首,牙根渐渐咬紧,深深的厌恶之感涌上心头,十多年前翰林画苑的那个勤恳谦恭的“翰林双绝”之一的周荣,是怎么变得那般心狠手辣到能对挚友知己下毒手,又是怎么变成今日这副道貌岸然、摈斥异己的官场嘴脸?
周荣半垂着眼眸,听着大长脸已经被带远了,然后对跪在地上的画师们微微扬手,心平气和地说道:
“你们起来吧。今日大殷画坛的群英俊杰能共聚一堂,足使画馆生辉,我亦欢喜欣慰。此次圣上御笔亲传的‘萤火令‘,乃是何等难得一遇的良机想必诸君心中有数。我提醒各位,谨言慎行,不要因小失大,断送了自己的画师前程。”
十三听出来,周荣虽未明说,但也是用借严惩大长脸来杀鸡儆猴的意思,众人稍一联想方才那个大长脸的下场,纷纷点头称是,不敢妄言半句。
周荣满意地微微点头,继续交待道:“今天你们先好好休息,准备明日的画馆初试,初试过后,将会有半数画师憾然离馆。初试的地点,就在画馆的这个大堂。可都记住了?”
众画师作揖回道:“记住了。”
这时,画馆门外突然急匆匆地跑进来个佝偻的人影,十三瞧着,来者穿的是素罗布衣的上等仆人衣裳,神色匆忙,似乎有什么要紧的事急着告知周荣。
周荣一看,是自家的罗管家一脸焦急地专门从府上找到了画馆来,以为又是家中的那位又在胡闹些什么,有些不耐烦地对罗管家冷冷道:“可是郡主派你来找我的?你可看见我在画馆正忙着呢?”
罗管家抬眼扫了堂上的众画师们一眼,花白的眉头拧成了一股,想说什么话又生生咽下去了,看见周荣身上还披着大氅来不及解下,转了转眼珠子,哈腰道:
“郡马爷哪里的话,郡主体谅郡马爷在画馆操劳,不敢叨扰。郡马爷忙得大氅都忘了解,奴才帮您拿着。”说着,罗管家走到周荣身边,帮他解下大氅时,趁着其他众人们不注意,凑在周荣耳边窃窃私语了几句话。十三隐隐约约间,听见管家说了什么“找到了那个人的下落”之语,便再听不真切了。
十三又注意到,随着罗管家的耳语,周荣的脸色渐渐凝重起来,眼神先是闪过一丝惊喜,好像终于听到了什么期待已久的消息,而后又漫上了满眼的凌厉与狠愎。
罗管家悄然说完后,顺其自然地收起了周荣的大氅,静立一旁。周荣皱着眉头,紧抿双唇,思索了片刻后,似乎想好了什么安排似的,嘴角抹过一丝势在必得的狡黠笑意,他又端起了慑人的架势,对众画师交待道:
“明日初试有变。地点不在画馆了,转为春满楼。”
众画师们先是一怔,然后一下子议论纷纷、嗡嗡地炸开了锅,有的小声嘟囔道:
“这春满楼可是全京城最大的青楼啊,怎么会选这么个地方呢?”
“难道初试考核的莫非是......周太傅不会还有这种癖好吧?”
“噓!你小点声,总不会让咱们去画春宫图吧......”
十三听到“春满楼”这三个字,也是暗自惊疑。他想到了今天一大清早,去沁园找京墨的途中,路过的灯红酒绿之所正是春满楼,而且还被楼外揽客的那个曼曼着实一番纠缠,他记得那个曼曼曾说京墨的簪子分外眼熟,还用手指弹了弹簪子,仿佛知道此簪的玄虚似的,想到这里,十三的心里泛起一丝不知名的涌动。
可是最重虚名的堂堂周太傅为何突然要纡尊降贵地去春满楼呢?十三注意到,周府的罗管家急匆匆地赶到画馆后,特意避开耳目,对周荣窃窃私语什么找到了谁的下落后,周荣这才突然改口,把初试的地方换成了春满楼。这春满楼就算是京城最大的青楼,左不过容纳着京城最多最美的女人,还能有别的什么呢?又到底会和周荣有什么瓜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