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如同一只纯黑的墨锭被清冷的月色研磨开来,慢慢晕染成一片化不开的浓稠。白月光倾泻在一地半新半旧的白雪地上,整个都城好似冬日里慵懒的猫在憨憨睡去,万籁俱寂之时,突然,在长街尽头传来一阵摇铃声,细听之下,四声、五声——六声、七声。七声之后,不过须臾之际,铃铛旁边的木门“吱呀”打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正急忙穿戴外衫的人,可见是正准备入睡了的。
“京药师,那头又出事了!你快过去看看他吧,只有你能摆得平啊!”摇铃的人急得直跳脚,拉着京墨就要往前面走。
京墨听罢,一向温和从容的脸上顿时攀上了几丝忧虑和不安,但却并不慌张,因为她听到门外摇铃是七下,比给病人们规定的五下多了两下,心里自然也就有了准备,知道是什么人、什么事。她片刻不曾耽搁,疾步跟着摇铃的人赶过去了,这一程她早已走地轻车熟路、分外谙熟。
京墨前脚刚踏进一个隐蔽的后院院门,就被早已焦急等候在门里的一个大嘴女人拉着上楼去了,一边“踢踏踢踏”地急促上楼,一边心急火燎地交待情况道:
“京药师,你可来了!可把我们给急死了!他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当日是受京药师之托把他留在这里好生照看着,可按他眼下这状况,可别在我们这一命呜呼了才好!我们这楼里可触不得这么大的霉头,姐妹们还得做生意呢!”
京墨一路不发一言,只是微微颔首,凝眉听着。大嘴女人一边嘴里不停地叨叨咕咕着,一边拉着京墨快步走进了楼上最里面一间隐蔽的厢房,推门进去后,里面已是叽叽喳喳地乱作一团。
屋里一个曼妙细腰的女子一见到门槛外站着的是京墨,便急忙扑了上来:“墨墨,你可算来了!你快治治他,这不惜命的木头人又企图咬舌自尽呢!还好小婢们发觉得早,给拦住了。他只咬破了血,尚不曾伤及性命,你快去看看吧。”
京墨的目光穿过屋里的嘈杂,望向光线昏沉的床榻。一床皱皱巴巴、乱七八糟的被褥上,直愣愣、软绵绵地平躺着一个素衣男人,这男人浑身瘦得只剩下个骨架子一般,面容枯槁苍白,嘴唇无半点血色,尖瘦的下巴上泛着淡淡胡茬,鹰钩鼻上一双细眼空洞无物。整个人瘫在那里潦倒而虚弱,仿佛榻上存在的并非一副活生生的肉体,而仅仅是一套死气沉沉的衣物。
京墨看见榻上的人嘴里被塞了一团手帕,手帕上还渗着他嘴里的血迹,他此刻已经筋疲力竭地消停下来了,可当他眼珠一动,瞥见了站在门口处的京墨,空洞又干涩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顿时热泪盈眶,无语凝噎。突然,他又使出浑身力气想要挣脱掉被塞在嘴里的手帕,企图再次咬断舌根。
“商陆!”
京墨的眼圈也微微泛红,几步跨到了床边,一手扯下了塞在他嘴里的手帕,一手伸出食指,横在了他的牙齿之间死死别住了,他大大地睁眼望着京墨,却不敢再下口咬下去。
方才一见到京墨就扑了过去的那个曼妙细腰的女子见此情形,便示意屋里所有人暂时先出去,然后从柜子里手脚熟练地拿出了药箱,轻轻递到了京墨旁边,心疼地看着京墨为了不让那男子再次咬舌,竟把纤纤玉指横在了他的齿间,便对着瘫躺在榻上的他叹气嗔怪道:
“若你是孤零零一个人,好死赖死、早死晚死都容易,谁还管你?谁还杵在这巴巴地拦着你去死?只是你好歹用心想一想,你已经让京墨耗了这么多年、这么多心力安顿你、照顾你,你说说,你哪还有脸去死?”
“曼曼!这事我会处理好的,你别担心,我不会让他再给春满楼添麻烦。”京墨听她说话还是这样毫不客气、毫不留情,忍不住忙出言阻拦。
“哎,墨墨啊,你这说得什么话?什么叫不给春满楼添麻烦?你可别由着性子来,我绝不能让你把这瘫木头带到沁园去,你那里登门看病的人来人往,这不是毁了你自己吗?你也别嫌我说得难听,有些话我不说,他就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为谁活着。”曼曼挑着细眉,美目中满是担忧地看着京墨。
京墨看着商陆的情绪稳定了下来,便缓缓移开了阻止他咬舌的手指,他没再有任何动作,京墨稍稍松了口气,对转过头曼曼柔声说道:“他活着就是活着,并不为谁。曼曼,我还有话要和商陆单独说。”
曼曼对着京墨砸吧了下嘴角,无奈地斜了她一眼,颇有愠色地轻哼了一声却仍是娇媚不已地回道:“好好好,京药师!曼曼这就去给京药师您看茶,有什么话您二人慢慢说。”
京墨见曼曼款步走出去了,并且把屋门牢牢地带上了,此刻,她眼角唇边处所有平日用来示人的温煦浅笑顿时垮了散了,只剩下一双黛眉紧紧蹙着,更甚平常。她从曼曼递过来的药箱里熟练地翻出一小瓶药粉,为商陆流血的舌尖上药,商陆倒也顺从,没再闹腾什么。
京墨看着眼前这个人几年如一日地这样瘫痪着,无法行动、无法言语,而最近他却常常这样想办法寻死。京墨眼里的澄澈秋波此时变得幽静暗淡,她心里揣着太多的不明白,徒劳地问着这个无法言语的人:
“师兄,到底是什么把你害成了今日这般模样?算一算,整整十年你都熬过来了,眼下又何苦这样想不开呢?那事还没查清楚,眼下只剩下你我二人相依为命,你如何能百般寻死、一走了之?”
京墨的声音渐转低回,深深地慨然叹气,而商陆把眼珠转到了一边去,不敢落在京墨泛红的眼眸上。京墨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稳了稳微颤的嗓子,神色凛然地款款说道:
“对了师兄,你也知道,咱们唯一的线索就是那个人了。我今天得到消息,他明天会来春满楼,我已经想好了接近他的办法。当年你在命悬一线之际身上却只带着那幅他的画,内情究竟如何,你一直身负重伤无法对我说明,那我就自己查清楚!现在,我虽然不能判明他到底是敌是友,但唯有借机接近他,才能调查出个中曲折。”
谁知京墨的这一番沉静而决然的话说完后,商陆突然把眼珠子猛地转了回来,拼命睁大了眼睛瞅着京墨,眼里似乎有忧虑,但更多的是沉积心底的那份惊惶。突如其来的激动令他浑身震颤不已,他使出浑身力气想要动动喉咙,却只能发出一阵“呕哑嘲哳”的怪声,可他仍是不放弃,努力控制着自己半开半合的嘴巴,颤颤之间,似乎在说些“不要、不要去”的话阻拦京墨。
京墨以为商陆的激动反应是因为她终于可以有机会接近那个人,查清楚更多的事了,所以被这份希望冲昏了头,才这样大喜过望。
她看着激动不已但又丝毫动弹不得的商陆,心里一揪,黛眉深凝,眼底布满了非去不可的凛然决绝,比赶着去就病危的患者还毅然决然三分。她轻咬朱唇,好像暗暗做了什么势必达成的决定,又朱唇慢启,一向温婉的语气里此时寻不到一丝的柔弱,语气沉静地对商陆安慰道:
“师兄你放心,我已经想好了如何不露声色地接近他。既然他目前敌友难辨,我也定不会让师兄露出马脚,这里是春满楼最隐蔽的后院里最隐蔽的隔间,再安全不过了。”
商陆见京墨一脸的从容笃定,十匹马也拉不回的毅然坚决,他眼底暗自汹涌的情感更加复杂。京墨又从药箱里拿出来银针包裹,在商陆的哪些穴位施以几多深浅的针,她早已再熟悉不过,甚至闭着眼也不会差错分毫。毕竟已经这么多年了,她一面研制能够救好商陆的新药,一面通过各种补药和针灸来维持着商陆的命,只要他活着,对她来说,当年那件事就还有希望。
京墨施针结束后,收拾好药箱,重又放回了柜子里的老地方,她正要离去,却看见商陆仍然把挽留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在做最后的努力,努力尝试着告诉她,明天不要去、不要有所行动。京墨见他眼底皆是无尽的落寞与苦恼,以为他是一蹶不振的意志颓唐,她过去帮他盖严了被子,沉静的眼眸里攀上一抹对病人的柔光,温言道:
“你也是药师,当知道久病缠绵,最要紧的是心里提着一口气来吊命。你别听方才曼曼她们的胡说,师兄活着,不为任何人,只为那一点零星尚存的希望。经过了十年前的那件事,师兄你怎会不知,死,是何其容易的事吗?”
商陆强烈的目光渐渐平复下来,攀上几丝隐忍于心的惨痛和不堪回想。京墨见他情绪稍稍好转了些,也稍微放心了些,对他宽慰道:“师兄,你就在这里等我的好消息。”
这时,屋门传来一阵细细的叩门声:“墨墨,你最喜欢的茶我给泡好了,你也润润嗓子,别光顾着和那根木头说话。”
京墨一听是曼曼的声音,忙擦了擦眼角已经半干的泪痕,起身开门去了,接过了曼曼端在手里的茶盘后,她伸手轻扶着曼曼的双肩,郑重地请曼曼坐下。曼曼被京墨这一本正经的样子搞得一头雾水,转眸间却瞥见了她手上一个手指似乎正流着殷红的血迹,不禁惊问道:
“墨墨,你手指怎么冒血了?是不是刚才这个死木头真的下口咬下去了?这个没良心的乌龟王八——”
“曼曼!你先看仔细了,我这指尖到底是不是血!”
京墨一见曼曼误会商陆后又要对他恶语相向,急忙把曼曼瞥见的那根小手指伸到了曼曼的眼皮子底下,给她看个清楚。
曼曼细看之下,长吁了口气,端起一副故作生气的娇柔之态,抬手一划,把眼前京墨的手给拨走了,媚眼含嗔地对京墨道:“哼,原来是染上了块红印记,白瞎我这么担心你!倒是奇了怪了,素日里也不见你搽脂抹粉的,小指肚上从哪蹭上了这么点朱红?”
京墨脑海中浮现了帮十三脸上重画胎记的一幕,眼眸轻转,便在心里把这一幕飞快地压了下去。她拿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也不答曼曼的话,只是提起茶壶,缓缓斟了一盏茶,异常恭谨地双手举着,献到了一脸疑惑的曼曼面前,然后字字坚决地笃定央求道:
“曼曼,时间不多了,我捡要紧的说。京墨有一件事相求,还望你务必答应我。”
此刻,黯黯无垠的夜空中,一丸冷月幽幽西移,清凌凌的白光在大的小的、高的矮的、贵的贱的窗户上流转而过,时不时地袭来一阵风把地上残存的雪抛向空无一人的街道半空,已经到后半夜了。
半明半暗的画馆里,许多窗户中浸出了黄黄的烛光,映着屋里的人影幢幢,而烛光晃地最厉害的就是徐氏兄弟的房间。徐飞正在书桌旁奋笔作画,已经半干的砚台下面不知道已压着几十张用来练笔的画纸了,这是初审前的最后一晚,徐飞不得不逼着自己没命地画上几幅,不至于明天初审的时候在那么大的场面上吓得手生打颤。他也顾不得自己刚动刀不久的腹部烈烈作痛,只是忙于挑灯一笔一笔地画着。
“弟弟,明天就初审了,你怎么还不睡?这么晚了还瞎折腾什么呢!他们都早早睡下了,尤其是那个半面红,吃完饭人家可就倒床上酣酣大睡去了。”徐达见到徐飞屋里仍是烛光明亮,推门进来询问道。
“半面红?他都不用准备的吗?”
徐飞心里不禁有些不是滋味,在这最后一晚,全馆的画师哪个不得多少准备准备,这个半面红居然能自信至此?看这心态,想必是个不可小觑的人物啊。
徐飞瞄了一眼外面的厢房,发现十三的屋子早就漆黑一片了,想必睡梦正酣,徐飞心里不禁翻起一阵焦急,一想到自己有可能错失这次大翻身的良机,他赶忙握紧了笔,哪怕笔端再潦草急躁,也片刻不停地在宣纸上画了一张又一张,忍着腹部隐隐传来的痛感,竟硬生生一直画到了天亮,双目疲倦地深深凹陷也毫不自知……
次日,第一缕朝阳雕梁画栋的画馆大堂,周荣已经正襟危坐在堂上,堂下众画师已经带好了各自的画匣,皆是毫不露怯、昂首挺拔地站着,只待周太傅发话:
“今天的朝阳甚好,一如诸位焕发的风貌啊,想必你们已经为初审养足了精神。走吧!摆道春满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