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胎记?京药师,你、你在开我玩笑吧?”十三分明听出京墨语气里溢出的满是忍了良久的笑意,好像十分肯定的样子,心里不禁一紧。
“红公子,不知这一大早是谁在开谁的玩笑呢?我发现啊,公子不仅好演技,而且好口才,方才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公子便随口编了三个故事,可真是难得的人才啊!你若去说书,我必日日去吃茶;你若去唱戏,我定常常来捧场,公子,你说可好?”
京墨看着十三不再嬉皮笑脸地满嘴胡诌了,甚至对自言笑晏晏的调侃也一时接不上来,一双星眸深深凝着,静听她继续说下去,于是她也渐渐收住了笑意:
“其实你这胎记呢,画得确实宛如天成,常人看不出来真假,可谁叫我是个药师呢,扫上几眼便看出哪里有蹊跷,或许也瞒不过一些颇有医学常识的人。好在你碰上了我,进门皆是客,进了沁园就都是我京墨的病人!你站在这里不要动,等我一下啊。”
说着,京墨转身急匆匆地走进里面一间屋子去了,十三一阵错愕,看见那间屋门的帘子上依稀写着“研药室”三个字。
他想起她方才那般轻巧地一语道破了自己费那么大力气遮掩、编排的红印子,不过是个叫人难以信服的“假胎记”。他才明白,她一早就认出了这胎记的真假。或许在今日刚一踏进沁园她就看出来了,也或许是更早,昨天在饭馆她一眼就识破了,只是一直没说出来,想看看自己的说法罢了。
十三心里一沉,他本以为凭着独特的颜料和细腻的画法足以蒙蔽大多数人的目光,可是他现在不禁担心,会不会现在已经有、或者之后将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看出自己脸上其实只是个假胎记,只是自己不知道罢了?
这样的话,那么原本用以遮掩身份的胎记,恐怕就成了引人注目的此地无银三百两,尤其是他在此后的行动里,必然会接触到多年之前再熟悉不过的旧人。甚至不用此后,就在今日,他离开沁园后,马上就要去画馆,随时都有可能见到画馆里负责考核的那位周太傅。
想到这里,他的心头不禁泛起一阵慌乱。虽然此间足有十年变迁,但若不是万无一失,结果必是万劫不复。毕竟,他这次回来,除了握着画笔的手和一步步遥遥在望的心力筹谋,他一无所有。哪怕只有一丝风险,也无异于刎颈一刀——落不落刀对方说了算,活不活命上天说了算。他绝不容许自己这样被动无力,十年前他纵无力回转分毫,十年后他绝不再任人宰割!
这时,一阵“叮叮咣咣”的窸窣声响打断了十三的思绪,十三转头看过去,从那卷写有“研药室”的帘子背后,钻出来一个怀里抱着一大堆瓶瓶罐罐的人影,原来是京墨从里面拿出来了许多奇奇怪怪、见所未见的药品。
“还愣着干嘛?叫你站在那里不要动,就果真不动了吗?快来帮把手。”京墨一掀开帘子就看到十三在深蹙浓眉,凝眸思索着什么,她也猜出几分这胎记或许对他来说别有深意,被自己戳穿后免不了暗自担惊受怕,便索性让他不要再多想下去,而是实实在在地帮他这个小忙。
十三闻声,连忙几步窜了过去,帮着京墨把这一堆乱七八糟的药瓶子药罐子一起摆到了桌子上。他一脸茫然地看看桌子上琳琅满目的瓶瓶罐罐,又疑惑不解地看看一脸笑意的京墨,问道:“京药师,这是什么?这么纷繁复杂,是你们女人的化妆品么?”
“对,倒可以称为化妆品。不过不是我的,”京墨娇俏柔美地抿嘴一笑,点头道:“是红公子你的!不化个天衣无缝的妆,如何不动声色地登上各自的风月场?”
十三看着京墨开始着手鼓捣这些散在满桌子上的药瓶药罐,一下明白了她的意思,原来她要帮他。但他对京墨的最后一句话倒是颇感意外,她一语道破自己的假胎记之后,不曾多问细问,但却似乎能明白十三的无奈和隐忧似的。不过十三此刻还不知道,这最后一句话,京墨既是说给他的,也是说给她自己的。
京墨对十三的假胎记确实无心多问。因为对她来说,世上除了各种病症值得一问再问地追溯病因,其他的纷纭世事,各有各的来处和去向,既是人家的心底事,她自然识趣地不去刨根问底,毕竟,她又何尝没有独自承担、深深掩埋的心底事呢?
十三在一旁静静望着一接触药品就顿时换上了药师风范的京墨,她先是像买菜一般,从琳琅满目的药品里拿出这个闻闻、捡起那个瞧瞧,然后像炒菜一般把挑好的药品倒进了药钵里,开始时颜色鲜艳诡谲,气味芬芳怡人,甚至泛着幽幽绿光,等到京墨倒进去最后一种药水后,突然,“砰”地一声,药钵里传来一声爆炸。
“啊!小心!”十三听到这声音,飞快地挤到了京墨的前面,急忙从桌上抄起一个茶碗,扣在了药钵上。
京墨见他对这声小小的爆炸反应这么敏捷,不禁笑得前仰后合道:“看把红公子你吓得!这不过是研制新药时常有的动静罢了,想不到你看起来文文弱弱的,反应还挺快!”
十三还是头一回看见京墨笑得这样开怀,连一向幽静无澜的两汪秋水此时都弯弯翘起,如同清秋夜空中的上弦月,娇媚动人。可他又不禁微微凝眉,嘀咕起来:
“京药师,难道你平时一个人闷在这园子里,鼓捣的都是些这么危险刺激的事吗?”
“好玩啊,”京墨一边丝毫不以为意地随口回道,一边端起爆炸过后的药钵,一副药师的口吻对十三发号施令道:“坐下。试试本药师新研制的无比亲和肌肤、可达到入肤三分之效的沉淀型纯天然人体色素!”
“呕——好臭!”十三见京墨推到他面前的药钵里,各种药粉药液经过那一声爆炸已经柔和成一团朱红色粘稠糊物,有些恶心也就罢了,而且上面还冒着袅袅的金黄色气体余烟,这气味飘到十三的鼻腔深处,激起一阵令人作呕的恶臭,他连忙掐住了鼻子。
“因为我加了猫屎啊,”京墨一脸坦然,不觉得有何不妥,也不理会十三瞪大的眼睛,拿着一支干净的小毛笔,蘸了蘸药钵里的糊物,对十三继续交待道:“猫屎可是点睛之笔,能让这胎记持久自然,涂上干透了之后就不臭了,保证无毒无味。喂,这位病人,请你配合一下,快把手从鼻子上挪开。”
十三却蓦地一下忙把另一只手也紧紧掐在了鼻子上,然后视死如归一般望着京墨,拼命摇头,绝不松手。京墨看他这副样子无奈地抿了抿嘴,好在左脸红印子的地方全都露着,没被他遮掩住,京墨趁着药钵里的糊物还新鲜,便一笔一笔顺着原来的红印子勾勒起来。
十三口鼻紧掩,只剩下一双熠熠星眸里映着近在咫尺的京墨,在门外斜进来的明媚阳光照耀下,他甚至能清楚地看见她光洁如玉、红润粉嫩的肌肤上的透明绒毛在细细发光。她越是全神贯注地凑在他的左脸上一笔一笔描摹,他越是能感觉到她均匀而温热的鼻息扑在他温凉的眼睛上,每一呼、每一吸,都在他心头撩拨起绵绵的痒意。他也能感觉到,纤细的笔端因为她温柔的笔力而变得更加柔软,她清凉的袖口冷不防地拂过他的耳畔,但拂过的却更像是炙热沸腾的水汽,把十三的耳畔和脸颊灼地一片通红。
京墨似乎看出十三的脸色有些不对,眼眸微转,差点与十三这么近的四目相对,十三在就要迎上她的眼睛之前,忙把视线和注意力移开了。京墨不明所以地兀自抿了抿嘴,继续描摹胎记了。
十三目光一转,却突然瞥见了内堂里的一幅画,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是一幅虽然着色清淡低调,但难掩其卓越画功的一幅水墨山水图,虽然只是这远远的一眼,那幅画却带给十三一种异样的感觉,那幅画的画法他似乎熟悉,但绝非亲切,好像是......
“呀!这里画多了。”
十三的思绪被京墨的声音打断了。她不小心画错了之后,担心稍晚一秒这药物就会风干凝住,来不及找来手帕擦掉,忙挑起小指的指肚,一下一下地轻轻拭去,而她的小指肚也染上了一点与十三脸上同样不可磨灭的朱红色。十三感觉到她一触生凉的指尖在自己脸上蜻蜓点水一般极轻、极柔地掠过。
他不由自主地径直凝起深邃明亮的眸子望着微微蹙眉的京墨,京墨终于拭去了刚才不小心画出的多余部分,眼眸一转,却撞上了十三深不见底、灿若星辰的眼睛。此刻,两个人的距离近到不超过零点一公分,默然四目相对,竟都忘记了移开目光。
十三掐住鼻子的两手微微一松,突然有什么东西从他的袖口滑落出来,“噔”地一声坠在了地上,十三瞬间想起来,他缠好的那支残簪子一直被他收住袖子里,方才在沁园门外犹豫来去,决定不宜还给京墨,却不想在这个时刻给滑了出来。
京墨闻声回过神来一般,从十三的眼底移开目光,却在地面上看到被自己折断在饭馆的那支最为心爱的木簪,而且中间竟然是被自己给病人缝合伤口的桑皮线给缠合完好的,心里又惊又喜,俯身拾了起来,小心翼翼地在手心摩挲。转念之间,才想到这木簪是修复于何人之手,又是偶然滑落于何人袖口。她不禁微挑黛眉,顾盼含情的两汪秋水里带着三分疑惑,望向十三。
十三半垂着头,强压住目光不去看京墨的眼睛,心里正琢磨着该找什么样的借口搪塞过去,说这簪子是老板为谢过她保全饭馆名声才修好的?还是徐飞为报答救命之恩修好的?还是徐达为表歉意和冒犯特地修好的?十三纠结着,他们三个人自然都有各自充足的理由,可是,京墨怎会不知道,他们三个人都不会有这番心思。
正在十三踌躇之际,忽然门外传来五下摇铃声,不多不少。而后十三听见一个再熟悉不过的声音在着急地喊自己:“红少!快出来,我是长灵!午饭还没吃!”
十三一听,嘴角抹过一丝温柔的笑意,正好他不知怎么面对突然泄露的木簪,便连忙起身,对京墨恭敬作揖道:“此事,在下多谢京药师了。今日确实多有叨扰,我一会还有急事,不便多留。若京药师心里尚有许多疑问,只好下次再相攀谈。”
京墨听外面有人正急着叫十三,便点点头,正要扬手送客,却听十三又想起什么似的问道:“对了京药师,如今我脸上你赠与的这片‘胎记’可维持几多时日?”
“一年。除了京墨,无人能除,无药可祛。半面红公子可以放心了。”京墨微微攥着木簪,小指肚上挂着从十三脸上揩下来的一点朱红,同样,也是一年不会褪去。
十三点点头,告辞后转身离去。他感受着此刻左脸上别样的知觉,在心里又增加了几分对前路的确认感,他心里响起一个声音:
一年,足够了,足以让‘半面红’走到他该走到的节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