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墨听了,打量着十三一脸诚恳地望着自己,心里不禁绕上几丝疑惑与好奇。从脉象上来看,这公子除了晕血并无什么大病,不知他为何突然这样郑重地对自己这一介药师发问,她温言道:“公子若是问询医药上的事,京墨必定知无不言。若是别的,京墨未必能答出一二来。”
十三迎着京墨柔婉清亮的目光,咽了咽喉咙,然后缓缓低声问道:“也算是医药上的事。京药师可知道,这世上有什么毒能令人短时间内七窍流血、不治而亡?”
京墨听罢十三的问题,脸上的轻松自若不禁微微凝滞了一下。说起来,毒与药、不分家,天下用毒者未必会救人,但欲救人者不可不懂毒,毒与药看似势如水火,但物极甚、可相通,这也是为什么天下有名的奇毒反倒是大多出自于医术高明的药师之手。
既是问到了自己的本行,京墨只能一五一十地如实道来:“只说短时间内七窍流血而亡的话,这样的毒倒是不在少数。毒性最强的如秦氏医药的寒毒草、杏林谷的水毒龙,毒性弱些的像民间一些其他门派的独门密毒,不一而足,但要确定到底是哪一种毒,还要看其它更具体的症状。”
画十三暗暗记下了这几种毒的名字,当他听到“杏林谷”三个字时,不禁心头悍然一凛,似有余恨翻涌心头。当年,姜黎毒发而亡后,宫里彻查国舅死因,最终判下定论,姜黎乃是死于天下第一奇毒——杏林谷的水毒龙,杏林谷的谷主师陀青因此走上了断头台,姜黎之死遂以杏林谷的覆灭告一段落。
然而,却没有人过问,深藏在杏林谷的奇毒怎么会出现在大殷皇宫内御前比画的现场;也没有人注意,姜黎毒发后,大殿上人心惶惶、奔走退避之际,那个被姜黎收养进宫的孩子惊愕又绝望地守在姜黎旁边,他发现姜黎奄奄一息的目光一直望着一个方向。
他顺着师父的最后一道目光望过去,看见周荣趁乱把姜黎桌子上的什么东西悄悄收进了衣袖里。后来大殿上查不到任何投毒的痕迹,十三才意识到,那一幕是周荣在把他下毒的证据抹除地一干二净。
等到画十三再看向倒在他身边的师父时,姜黎已经合上了眼,一张血迹斑驳的脸上竟然无比的安详,安详到让十三以为,师父只是睡着了,第二天一早还会照样无比严厉地看着自己练习作画、打磨画功。
即使别人不知道,整日跟在姜黎身边的画十三却记得,早年姜黎体弱,每每旧疾复发,都是师陀青赠药救治,连师陀青编纂的《杏林谷草本经》上的各种草药插图,都是请姜黎绘制的。师父与师陀青的交情笃厚十三是清楚的,可如果姜黎所中之毒真的是水毒龙,那么周荣到底是如何拿到师陀青从不外传的独门奇毒呢?
十三不想、也没理由去怀疑师陀青会与周荣那等小人为伍。他不愿意相信,师父除却信错了他自己一手提携、一生交好的同行知己——周荣之外,也信错了与他一向情义笃厚的至交挚友——师陀青。十三绝不可能相信这种最恶的设想,毕竟,人心何以至此?
京墨见画十三突然问起毒来,不知道这位古古怪怪的公子心里又在打什么算盘,问道:“怎么了?你要毒谁?还是谁要毒你?”
十三脑筋飞快一转,急忙解释道:“没有、没有!啊,是因为我昨天在钟鼎轩看到他们做招牌熏鱼的时候,一大批鱼被撂在砧板上,每一条都是七窍流血地睁着大圆眼睛瞪着我,那深深的怨气看得我背脊发凉啊!我就在想,是不是后厨们图省事给他们集体下了毒,所以才想向医术造诣极高的京药师讨教一二。”
京墨斜着眼睛瞧着十三眉飞色舞地把这番漏洞百出的话说得比真的还真,甚至左脸上的那一片红印子随着他飞扬的眉梢眼角而分外入戏,她心里不禁感叹,这公子不去戏班子挑大梁真是可惜了。
十三见京墨只是不言不语、不笑不嗔地静静盯着自己的脸,似乎又格外留意着自己的左脸,不禁背脊溜过一阵麻意,抿了抿嘴,动了动喉咙,语势弱弱地问道:“京药师,七窍流血的真就是那些鱼。你、你怎么这样看着我啊。”
“我啊?我在看你脸上的七窍。想和人的七窍对照一下,鱼的七窍是哪七个。你知道么,嗯?”京墨凝起一双如孩童一般不谙世事的纯然天真,明知故问地望着十三。
十三悻悻地垂下眼眸,他又不是药师,怎么知道随口胡诌出来的鱼长没长七窍?长的话又是哪七窍?十三见自己多年来练就的信口胡诌本领在京墨的面前似乎屡屡受挫,便摆了摆手,语气颇感凄凉地无奈道:
“想必在你眼里、心里,已是烦透了废话连篇的在下。既然脉也号过了,该问的也问完了,我也该走了,半面红在此谢过京药师了,告辞了。”说着,十三颇为委屈地黯然抬步朝门外走去。
“且慢!”
京墨听到这公子好像自称什么半面红,不禁一下子联想到了他脸上的红印子,在饭馆初见这公子时,自己就对这片印记颇为留意,或许是出于药师的习惯,一看到人们身上有所异常之处总会记挂在心,思量着会不会是什么疑难杂症。
十三见京墨拦住自己后,她那双熠熠生光的明亮眸子在自己的左脸上细细打量,这认真劲都快赶上当铺老板接过貌不惊人的客人典当来的稀世珍奇,就差没执个锃亮的放大镜比在他的左脸上了。
不过十三有把握,自己在脸上画的这片红印子,不论是颜料的色泽和持久自然程度,还是他自己顺着肌肤纹路细致入微的画法,都是宛如天成,绝不会被人轻易看出来。
他语气轻松地款款说道:“京药师,怎么,原来你不烦我?还是在下姿容俊美到这般地步,以至于京药师看了一早上都还没看够?”
京墨此刻在心中已经对眼前这个嬉皮笑脸的公子翻了无数个白眼,她轻吸一口气后,又温和礼貌地抿起了嘴角,对画十三浅笑柔声道:
“半面红公子对吧?公子确实姿容俊美,尤其是脸上这块红印,真是与众不同,别有风韵啊,羡煞京墨,不知这红印是何来历?”
十三听了京墨这温和又伶俐的语气,并不像当时徐达知道自己名为“半面红”之后对脸上红印的挖苦嘲笑,但却偏偏拿这个来说事,难道她看出什么来了?不可能,他自己对着镜子用最细最细的毛笔一笔一笔画的,即使是亲故知交见了,都不敢认了。
十三随意地提起手腕,散漫地指着自己的左脸,一脸理固宜然地恳切说道:“你说这个胎记啊?这来历可就非同小可、大有来头了!京药师,你当真要听吗?”
“我多年四处行医,走南闯北,好歹也算有点见识,都说‘没出过猪肉,尚见过猪跑’,只怕半面红公子这话锋挑高了呢!”京墨听他说是胎记,不禁又细细打量了一遍,发现那红印子看起来确实十分贴合肌肤纹理。
“京药师,好端端的你怎么骂人呢!我这俊美的侧脸怎么就和‘猪跑’相提并论了?”十三表面抱着委屈,实则在脑袋里飞速运转,给这个胎记编造个像模像样的噱头和说法,免得京墨觉得他这番话说得只是雷声大、雨点小。
“半面红公子!还望你说重点,如何大有来历。”十三听京墨说话,不禁甚觉有趣,因为从她口中说出的话,不管是温情切切的关怀之语,还是颇为凶巴巴的急躁之语,都被这女子说得一样的温柔如水、婉转动听。
十三眼波潋滟,抿了抿嘴,开始有板有眼地款款说来:“京药师只忙着治病救人,想必不会望气算命,号称‘人间谪仙’的空空道人你总听说过吧?我曾有幸得他老人家为我算上一卦。
据他所说,我出生的时候,恰逢彗星袭月、运交华盖,而周围轩辕十七星突然同时出现,缀连成环,光芒璨璨,直到破晓才逐渐消失。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彗星出现乃是天下大乱、干戈四起的征兆,轩辕星环却能大挫彗星光芒,还天下一个朗月风清。所以啊,我半面红生来可是要拯救天下苍生的,黎民百姓的安稳和平可都系在我的命数上,我的命数呢,又皆印在这块天生不凡的胎记上了。怎么样,京药师?如此,这胎记的来历你清楚了吧?”
这仙风道骨的空空道人京墨在江湖上自然有所耳闻,想不到这看似文弱落拓的白衣公子竟能随口搬出空空道人来。京墨一直静静望着十三言笑晏晏、踌躇满志地说完了这番实在精彩的来历,然后突然毕恭毕敬、郑重其事地对十三欠身浅揖,行了一个文人公子间的拱手礼,语气颇为赞叹地缓缓道:
“竟是如此大的来历,京墨长见识了。”
十三见京墨这一直温和干练、颇有气场的女子突然这样敬佩有加,真是不容易,方才还担心自己编的是否有些过了头了,毕竟只有空空道人那老头是真的,其他什么星象什么拯救天下自然都是胡诌的。但他见京墨此时的反应,心里不禁漾出几丝欢喜与得意,笑意温温地回道:“京药师过奖了,其实我也不信这些神乎的说头。”
“你也不信?”京墨垂首作揖时,听到十三还知道谦虚几句,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扬起头,盛满浓浓笑意的两汪秋水荡漾涟涟地望着十三,两颊的苹果肌都被盈盈的笑意染得红润动人,忍俊不禁道:“半面红公子啊,你当真要这样向所有人解释脸上这块假胎记么?谁能信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