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浓的暮色渐渐压了下来,整片废墟上的熊熊烈火缓缓燃烧殆尽,剩下的只有一浪一浪的黑烟和令人作呕的焦炭味道。
“走吧。”画十三见官兵们再无动静,敛回了目光,拉了拉殷澄练。
“我来这一趟,到底是为了什么啊?啊?小白?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会这样么?”殷澄练的目光惶惑中压抑着几丝崩溃,他从来没有亲眼见过这么多人无辜丧命的情形,尤其是两个无辜可怜的孩子也这么毫无预兆毫无理由地死在他面前。突然,殷澄练攥紧了拳头,对张越恒吼道,“张将军听命,本殿下命你召集府上所有兵力集聚于此!我殷澄练要给这些无辜枉死的人一个说法!这里根本就是应承昭的一个阴谋!”
“是!属下遵命!”张越恒不得不率先服从,但紧接着他凑到殷澄练身边,为难地低声说到,“殿下,自从南下回来以后,我手下的三百兵力只剩下一半了。兵部指派过来的三千兵力已被收回如今。”
“一半又如何!我就不信,父皇会任由他在这里兴风作浪!我就不信我拿他没有办法!”殷澄练又悲又愤,恨恨地跺了跺脚。
“没有用的。”画十三缓缓拍了拍殷澄练的肩膀,示意他冷静冷静,接着眸色幽幽道,“应承昭奉旨派兵看守陨石降落之地,而且在此焚毁了所有难民的尸体,合情合理,不留痕迹。殿下若贸然向他发兵,还是自己府上的兵力,不但师出无名,更是对皇上的一种挑衅。就算皇上信任你,你如何堵得住满朝文官的悠悠之口?毕竟眼下,应承昭的一言一行,在众人眼里,都是皇上的旨意。”
“你说这些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我就这么忍了吗?”殷澄练无奈又愤怒地重重叹了口气,“我忍不忍无所谓,可是他这样草菅人命,我岂能坐视不理?别说我是皇子,我但凡是个有血有肉之人也不该如此麻木不仁啊!小白,之前你遇事就给我条分缕析地讲道理,教我明哲保身也就罢了,可是,你看看这群孩子,看看火海里的这些残骸。我殷澄练,做不到就这么甩手走了!”
一直沉默不语的关天瑜听得一愣,在殷澄练义愤填膺地慷慨陈词之后,她突然开口道:“此事我们既然亲眼见之、亲身历之,又岂能不了了之?我同意殿下的看法,或求圣上、或求诸己,总要有个说法。这些年,我跟在皇上左右,皇上对应承昭的宠信确实太多太多了,应承昭背地里的所作所为不应当被一味地平息下去。”
殷澄练的怒火顿时搁置到了一边,他像聋子听到哑巴话一样瞪大了眼睛缓缓回头看向关天瑜,画十三和京墨等人也十分意外地看着突然说出这么多话来表明立场的关天瑜。倒是关天瑜不紧不慢地抿了抿嘴,继续低眉不语,恢复了一脸的冷淡如冰。
“天瑜、殿下,你们的意思十三何尝不明白,十三一定不是要你们铁石心肠置之不理。对么?”京墨耐着性子宽解道,温柔会意的目光款款落在了画十三的眼里。
画十三向京墨安心地笑了笑,淡淡点了点头:“方才,那个官兵留的话是:循序渐进,点到为止。殿下想明白,此话何意了吗?”
“我才不管他什么意思。”殷澄练越想越愤怒不已。
画十三暗自叹了叹气,看了一眼同样神情倔强的关天瑜,继续款款道:“结合他特地选在今天做出这些举动来看,我渐渐想明白了方才疑惑不解的那一点,他或许就是做给殿下看的。”
“什么?”殷澄练大吃一惊,从头到脚都在透露着甚觉荒谬的意味。
“自从抵达此地之后,长机为殿下拦下蒙面人的致命一刀,屋顶坍塌而殿下无事,大火骤起而殿下无虞,两个孩子无辜丧命而殿下无恙。”画十三的话音越来越沉,脸色也越来越凝重。
殷澄练听了也隐隐觉得背脊发凉,不明所以地问道:“似乎,是这样。但是,但是他让我看到,又能如何?他为何不直接对我下手?”
“他根本不想杀你。”画十三咽了咽喉咙,“他想激怒你。”
“激怒我又何用?”殷澄练更加一头雾水,“再说了,他激怒我,我就去告诉父皇,对他来说岂不是一件很危险的事?”
“他今日布局就注定了你对皇上其实无可奉告,更何况,以皇上对他的信任和他对皇上的了解,并不担心你进宫告诉皇上什么。”画十三镇定冷静地解释着。
“那么,应承昭到底意欲何为?”殷澄练急得没有一丝耐心了,压根没心情去猜。
“他意在引你去见他。”画十三目光幽深不明,一字一顿道,“当然,这只是我猜度的结果。”
“他见我?他为什么要见我?”殷澄练越发疑惑,隐隐有些惴惴不安。
“或许,是为了请求。或许,是为了交易。也或许,是为了威胁。”画十三抿了抿嘴,凝眉看着殷澄练。
“我只是个刚刚被解除软禁的皇子而已,兵权财人,我有的他都有,甚至更多,我没有的他也有。他何必见我?”殷澄练稍稍定了定身,思索下去,却仍是百思不得其解。
“也许,是因为殿下身边的人、从前的事。”画十三喃喃地脱口而出,但随即后悔了。
“什么?”殷澄练没大听清楚,随口问道。
“没什么。”画十三幽幽地吸了一口气,“我也只能猜到这里了。剩下的,就要看殿下你的意思了。”
殷澄练犹豫了片刻,又举目望了望顷刻夷为灰烬的废墟,神色凝重而坚定地愤然回道:“好。我去见他。本殿下倒要看看,这个心狠手辣的老狐狸到底在打什么算盘。我一定要给这些人一个交待。”
“殿下,不管此去如何,我只有一句话要提醒你。”画十三咽了咽喉咙,顿了顿,“记着,你不仅仅是大殷的长皇子。”
其余没说出来的话,殷澄练能理解到多少,画十三就不得而知了,甚至画十三也不确定,他提醒地是否有意义、有必要,毕竟过去的事,很难说真的过去了,而将来的事,一切尚属未知之数。众人皆默然不语,没有人问画十三这半句话到底是何用意。
“好。”殷澄练神色坚毅中带着几分无知无畏的凛然洒脱,“我这就去。你们先回府吧。他既然在这里没伤我性命,到了他应府上,必定不会动我分毫。”
画十三见到殷澄练总算恢复了冷静和理智,会意地点点头,又对关天瑜和张越恒等人凝眸道:“你们也先回去吧。我还要去趟周府。”
“十三公子,你去那里干嘛?很不吉利的,更何况,裘郡主自从周荣去世之后,就把那里给封起来了,任何人不得入内。”张越恒提醒道。
画十三向废墟里望了一眼:“罗管家跟在周荣身边多年,如今又以鲁家班传人的身份出现在这里,临死前他提到了周府的榕树。我务必得去查明情况。你们放心回去吧。”
“我随你同去。”京墨向画十三跨近了一步,温柔而笃定,“反正那里,我们也不是第一次一起去过了。”
“好。”画十三淡淡笑着点了点头,他感觉到京墨的冰凉的手顺势扣住了他的脉搏,他不禁悻悻地收回了手。他能感觉到,体内五脏六腑里撕心裂肺的隐隐作痛,痛到几乎麻木无知觉了,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身体里微不可闻的心跳声。
京墨的眼眶顿时泛起了微红,但又忍了下去,笑着对关天瑜说:“天瑜,你也尽快回宫吧,你一定还有很多事要忙。”
“好。”关天瑜看到京墨暗中向她眨了眨眼,她知道京墨是在提醒她藏书阁的事,她也该回去了。
“张老鬼,把这些孩子带回到府上。”殷澄练不放心地看了一眼这群失去亲人、流离失所的孩子们。
“啊?”张越恒为难地扫了一眼这群灰头土脸、出身卑贱的孩子,“殿下,这不妥吧。咱们府上虽落魄寒酸了些,可毕竟还是个皇子府邸,不是难民窟啊。”
“我说带回去就带回去,哪那么多废话?”殷澄练没好气地白了张越恒一眼,“反正府上那么大。今日不收留他们恐怕这些孩子连今夜都活不过去,日后再重新寻觅安置的地方不迟。”
张越恒不得不乖乖领命,无奈地点了点头,带着孩子们回府去了。殷澄练说完话后,蓦地回头,恰好不偏不倚地撞上了关天瑜的目光,她的眸子里不是幽深不是清冷,而是一种娴静和柔和,似乎能让人看得见里面冰雪消融的春日憧憬。
“乖乖回宫去,养好手上的伤,等我摆平应承昭那个老狐狸之后再向你报喜。”殷澄练一脸嬉皮地狡黠一笑,斜挑眉梢朝着关天瑜眨了眨笑意暧昧的桃花眼。关天瑜抿了抿嘴,这次不是一脸冰冷的置之不理,而是无奈而嫌弃地白了殷澄练一眼。这一眼,在关天瑜而言是大胆,于殷澄练而言,是渐渐绽开的期盼。而画十三明白,这一眼,是了断,是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