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陆直直地看着画十三,没有任何反应的意思,画十三别有深意地望了京墨一眼,冰冷的目光带着质问久久凝视着商陆。
终于,商陆重重地眨了眨眼。
京墨的心揪了起来,画十三眉峰一紧,继续问道:“姜黎就是死于周荣拿到的水毒龙,对不对?”
京墨看到商陆再次眨了眨眼,她还是不愿相信地暗自摇头,如果说,以前她不接受,是因为没有得到商陆的答复,那么此刻,她就是因为商陆的答复,才不敢去接受。
画十三攥紧了拳心,咬紧了槟榔角,继续艰难启齿地发问道:“和周荣私相勾结,把杏林谷的地图出卖给周荣的人,是不是你!”
话音沉重落地,惊得京墨倒吸了一口凉气,画十三所问,是她从来不曾想过的,一时间,她心里有什么东西“嗡”地炸开了一般,呆呆地看向商陆——她至亲至敬的同门师兄。
这次,商陆没有眨眼,他使尽浑身力气,艰难地把头转向了京墨,他猩红的眼眶不知何时涨满了热泪,久久凝望着京墨,干涩的薄唇像被风吹动的一片枯叶般微微颤抖,他想说些什么,可却什么也说不出口。
画十三眼眶也忍不住泛起了微红,他甚至能听到咬紧的牙关重重厮磨的微响,他努力遏制住唇齿间搐动的恨意,语气决绝地发问道:“说,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京墨跨了一步,拦在了画十三和商陆中间,把商陆护在身后,神情无比复杂地阻止道:“不要再问了,师兄已经这个样子了……”
画十三压抑的怒火腾地一下窜了上来,他眼神陌生而警惕地看着京墨:“你为什么不让我问下去?”
“我……”京墨一时支支吾吾,手足无措起来,这一切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
“你一早就知道是不是!你和他一起勾结周荣是不是!怪不得你不问事实真相地一直照顾他,怪不得你一心想留在周荣身边!”画十三泛红的眼眶目不转睛地逼视着京墨,已经说不清他的情绪是怒是恨还是无可奈何的无能为力。
“啪”地一声,一记耳光无比响亮地落在了画十三的左脸上,京墨画的红胎记和她落下的红手印斑驳交织在一起,错综复杂就如他二人的心绪。
“你住口!”京墨已经忍不住无声无息地泪流满面,可她压抑住哽咽的情绪,语气冷静利落地对画十三回道:“既然你不信我的师父、我的师兄,还有我,请你出去!你我之间从此就是路!”
“我只相信真相!”几个字掷地有声地砸在了每个人的心头,画十三和京墨谁也不让谁地四目相对,他转过头看向商陆,仿佛用尽一生的力气和耐心问了第三遍,“帮助周荣拿到水毒龙的人,到底,是不是你。”
京墨冷冷地冲着门口抬手,对着画十三做了“慢走、不送”的手势。可她发现,画十三紧绷的神色忽然笑了起来,他的笑意从嘴角逐渐蔓延,如涟漪一般扩散开来,渐渐变成朗声的笑,变成哈哈大笑,变成仰头干笑……京墨疑惑地顺着画十三的目光看向商陆,她见到,商陆的回答了。
商陆没有眨眼,而是重重地合上了眼,眼尾淌下了两道浑浊的泪痕。
京墨泄了气一般失魂落魄地顺着床沿滑了下去,瘫坐在地上,难道她照顾了十年、相依为命的师兄,就是一手促成当年一切的人吗?她的心里只剩下一片茫然,十年前发生了什么?十年后又发生了什么?她听不到人回答,只听到画十三的苦笑渐渐止息,听到他一步步朝门外走去,他站在门上,侧过头来,淡淡地留了一句:
“该浮出水面的,跑不了。我定会还当年之事一个真相。”
“站住。”京墨黯然失神地斜倚在床边,她的一双秋瞳里暗淡无关,遥遥望着门上离去的背影,笑着问道,“画十三,你此刻是不是很后悔。后悔那个晚上,派长灵杀我却没能得逞。”
画十三顿时被冻在了门框上,凝滞如河底石像,他担心的果然来了,那天她来取回罗衫,在门外都听到了,只是她一直没说而已。他很想回去把此刻备受煎熬的她紧紧抱在怀里,安慰她,开解她,可偏偏,他连自己都还开解不了。
她问他后不后悔没杀她?他在心里突然就回想起了他们之间的许多瞬间,她在沁园画胎记的样子,她在春满楼跳舞的样子,她躲在他床上的样子,她在他怀里像疯兔子般挣扎的样子……
“嗯。”他头也不回地闷声回了她一个字,接着便拂袖离去了。
直到曼曼端着茶水回来,看到京墨一直在地上愣愣失神地呆坐着,着实吓了一大跳,她问什么京墨也只字不发,只好忙扶京墨起来,京墨还是像丢了魂似的不肯张嘴说话。
曼曼从没见过京墨这副样子,又是紧张又是心慌:“墨墨,你这是怎么了?难道也被床上的木头人传染了不成?方才那个卖画的富裕公子哥呢?”
“画十三走了。”京墨眸色暗淡无神,终于挤出了几个字,可刚念完他的名字,她就不争气地淌下了连绵的泪水,喋喋不休地念念道,“他是后悔的。他后悔。”
曼曼听到“画十三”这个久闻其声的名字顿时一惊,更被一向冷静从容的京墨这副样子吓了一大跳,她了解京墨此刻不需要任何言语开解,只把京墨揽在怀里,默默相陪。
“十三少,你回来了。”长灵一听到画十三的脚步声便从凳子上一跳而起,“我又从几个老病人口中查到,京药师和春满楼好像——”
“不必再查她了。”画十三语气冷淡地阻拦道。
长灵听不出画十三的情绪到底如何,他愣了愣后,憨笑道:“长灵知道了!京药师是不是已经成了十三嫂,所以不用再查啦!”
“胡说什么。”画十三有气无力地嗔责道,“她已经知道我曾派你去暗杀她。”
“啊?”长灵这下听出来画十三的不高兴了,他有些局促地嗫嚅道,“这可怎么办,她会不会再也不理十三少了?”
画十三苦笑了一声,他摇了摇头沉吟道:“如今,这已经不重要了。我后悔的是,一开始没有分清楚待她的界限,想不到,她既不是观棋的人,亦非棋子,而是同为下棋之人啊。”
长灵着急地挠了挠头:“十三少,我看啊,你明明就是爱上人家了,还老扯什么下棋呢。以前在大漠里,可没见你和哪个女子这么亲近,也没见你时常提及!”
画十三微微怔了怔,“爱”这个字,烟火气与缥缈意并生,在他这样的年纪,也只有从长灵的口中说出这个字,才颇有几分真诚动人之处。环顾身畔多年人事,什么爱不爱的,画十三从来说不出口,以至于他已经忘了自己或许还有这份能力。
“哦对,除了十三少总是挂在嘴边的那位‘宫中旧人’,长灵可是再没听过别的女人了!”长灵满是一副故作伶俐的憨态。
是啊,他的小瑜还深居宫墙之中,如果他当年没被周荣的府兵一路追杀,也就不会失约于她,相互支撑远走高飞,或许会是另一种局面?
“周荣……”
画十三渐渐冷静下来,细细回想京墨接近周荣的前因后果。如果她当年真的和商陆一起勾结周荣,出卖水毒龙,又何必带着藏有地图的画去找周荣呢?这岂非狼入虎口。而且,在此之前,她压根对画中玄机一无所知,好像只是在走一步看一步地求索着背后的真相,他的出现,对她来说也不知是好是坏。
“难道…她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画十三“豁”地一下从凳子上立里起来,来不及多说半句就冲了出去,往沁园飞奔而去。此刻,他满脑子都是京墨近乎崩溃地、无望无助地瘫靠在床边的场景,而当时,他怎么就头也不回地决然离去了呢,怎么就把商陆的错和没查清楚的事一股脑归罪于京墨呢。画十三一路飞驰,后背的灼烧伤口裂裂刺痛,血水伴着脓水渗出了京墨亲手包扎的布带,氤氲了一大片衣衫,他恨不得须臾之间出现在京墨面前,告诉她他最后答复的一个“嗯”字只是有口无心,他有许多后悔的事但绝不后悔没杀她。一路行人看到这个白衣公子狼狈如病鹤一般蹁跹闪过,纷纷侧目,而他脚下的步子更快了。
“京墨!”
画十三终于来到沁园门前,但他发现,久违的摇铃已经被斩断在地,木门半掩着,园中景致一片零落破败之象,任凭画十三怎样呼唤,只有满园瑟瑟北风呼啸作答。
糟了。周荣!
他片刻不敢耽搁地飞快赶往了春满楼,这时,长灵也从画馆追了上来,转眼间,陪着画十三来到了春满楼后院阁楼。
画十三轻车熟路地来到走廊尽头,却发现那面作为密室之门的墙壁正大开着,他急忙大步流星地走了进去。
“京墨呢?商陆呢?怎么只有你一个人?”画十三心急如焚地对着屋里仅剩的人问道。
曼曼也是慌地直跺脚,她差点急出了眼泪:“方才你走后没多久,就悄无声息地冲进来一队蒙面官兵,二话不说地把商陆掳走了,还放话说,若想商陆活命,就让药师京墨亲自去京郊一个废弃茶馆来救人。墨墨现在已经一个人赶过去了——”
“京郊废弃茶馆对么?”画十三问准了之后,拉着长灵飞奔而出,随手从春满楼前解下两匹高高大大的骏马,往京郊方向拼命飞驰,一路上尘沙飞扬,他的心里不停地在念着一个名字,京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