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内晦暗的密室里,桌椅床榻一应俱全,借着高燃的幢幢明烛,画十三看到了榻上怪异的一幕。
被褥软塌塌地摊着,嶙峋的褶皱勾勒出一个若隐若现的人形,被子外面露出一个蓬头垢面的脑袋,无精打采地垂在床头,漠然空洞地盯着床帘一角,对屋里突然而至的人无动于衷。不过很快画十三就知道,床上的人不是无动于衷,而是无法动弹。
“他就是商陆?”画十三扭过头来问京墨,眼底斑驳着错综复杂的疑惑。
京墨深怀隐痛的目光凝望着瘫在榻上的商陆,重重地点了点头。
一旁的曼曼见到二人十分疑惑,她认得眼前这个白衣公子,是当日凛冬清晨曾解衣相赠的翩翩少年郎,也是在春满楼参加初审的画师。曼曼虽早有察觉,他与京墨或许相识,但她万万没想到,京墨会带一个外人来到这里,毕竟,这里足足五年没有除了她们以外的任何一个人涉足过。
“墨墨,他是何人,你怎么随便带个外人来这里?”曼曼把京墨拉到了一边,关切而谨慎地盘问起来。
“他,是个可以信任的人。他来帮我。”京墨笃定不移地回道。
“帮你?你有什么要帮的?有我在这里还不够么?他能帮你赚银子不成?”曼曼不以为意地扫了一眼画十三,疑惑不解地问着京墨。
曼曼只知道,五年前京墨带着一个拖油瓶来春满楼求助,当时春满楼的老鸨红袖正染上了风尘病,幸得京墨悉心救治,红袖连病根都没落下。之后,红袖答应了京墨春满楼可以收留商陆,但要告知他的来历和病因,京墨怎么也不肯说,红袖便开口要价每年一千两的食宿费,实为封口之资,也是想让京墨知难而退,另觅藏身之所,毕竟,一个小药师每年哪能赚到那么多银子?
这些年京墨为商陆付出了多少,榻上的木头人不知道,曼曼可都看在眼里,她佩服京墨,更打从心眼里怜惜京墨,生怕京墨再遭受什么波折似的担心道:
“春满楼本就人多口杂,我不管这个公子到底是你的什么人,让他尽早离去最好。不然红袖姐看到了,怕是嫌你惹事还得加钱呢。对了,眼看年底了,今年的一千两银子红袖姐已经在紧着催了。”
京墨秀眉紧蹙,愁容满面道:“前不久刚交了一千两,那是我全部的积蓄了。曼曼,你能不能帮我请红袖姐缓一缓。”
曼曼无奈地轻轻叹了口气,挽着京墨的手臂娇声道:“你啊,老是今年补交去年的,我何尝不知道你的处境。放心吧,我仍旧先帮你垫一些。回头,京药师的利息可得一分不少地算给我啊,老娘眼看就攒够钱赎身了呢。”
画十三站在一旁,她们的话皆一字不落地听进了耳里。他一下子明白了,原来矫容时一开口就要价几百两银子的小财迷是另有苦衷的,怪不得她当时在打算盘计算着什么。
“你还要把他藏在这多久?”画十三拿出一叠银票递给了京墨,“这些足够抵他在此再留一年。”
京墨吃惊不已地愣了一下,曼曼媚眼圆睁,看着这一沓厚厚的银票两眼直放光,又看了看一身落拓素净的画十三,不可置信地问道:“京墨,他,到底是谁?该不是什么江洋大盗吧?”
“他,他是卖画的……”京墨胡乱答着,悠悠地推搡着曼曼道:“你帮我泡壶茶来,煮久一点。”
曼曼还想再问什么,可听京墨的语气也只好会意离去了,临走前警惕而疑惑地深深扫了画十三一眼。
“烛台。”画十三掏出了半残的山水画,向京墨说道。
京墨犹豫了片刻,随即十分坚决地把火苗跳动的烛台递了过来,她知道,是时候向他坦白一些东西了。
画十三双手展画,小心翼翼地在烛火上缓缓划过几个来回,渐渐地,画上的山水风光如水渍被蒸干一样褪去,另一重截然不同的画跃然纸上,画十三不禁暗暗惊住了。
藏在周荣双重嵌套画法之下的,原来是一幅翔实细致的地图!
“画中所在,四周群山环绕如屏,而中地低洼如盆,看起来是——”画十三满眼惊诧地看着从容不惊的京墨,他心里闪过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又在祈祷是他猜错了。
“这是川蜀地貌。地图上画的,是从京城到杏林谷的最近秘径。”京墨神色黯淡地款款道来。
“京墨,哦不,京药师。”画十三不自觉退了半步,他眉峰深耸,难以启齿似的问道,“你怎么会一眼看出,这是通往杏林谷的地图?”
京墨看了一眼安然躺在榻上的商陆,幽幽地叹了口气,她决定对画十三坦诚以待:“消弭人间病与痛,留得杏林一段香。我与师兄,已经离开那里太久了。”
画十三心里“突”地一下,他望了商陆一眼,嗓音沉如浓雾,幽幽问道:“师陀青,是你和他的师父?”
京墨黯然伤神地点了点头,这才注意到画十三不同寻常的反应,问道:“你怎么会知道我师父的名字?杏林谷覆灭多年,我还以为已经没有人……”
“我如何敢忘!”画十三突如其来的激动情绪把京墨吓了一跳,他的呼吸也变得凝重起来,他纠结复杂地凝望着京墨,良久之后,才艰难开口道,“你还记得,我第一次去沁园的时候,曾给你讲过的一个故事吗?”
京墨回想了一下,疑惑地摇了摇头。画十三咬了咬牙关,颇为怅惘地说道:
“我当时问你,有什么毒能令人七窍流血而亡。我说曾见过有个凭一杆画笔在国家危时力挽狂澜的英雄人物,最终就是死在这种毒上。”
“你那时说,是从书上看来的。”京墨隐隐察觉到了什么,心头有一阵巨大的阴云压了上来。
“你还没问他的名字。”画十三攥紧手心,眼底漫起无限幽冥。
“他,叫什么。”京墨脑海里涌现出一个人,她被这个念头吓住了,更让她感到害怕的是,一切都指向了同一个人,同一件事。
“姜黎。”
“哐当”一声,在画十三和京墨怔怔地相对而站、相顾无言之时,瘫卧在床榻上半死不活的人突然翻了下来,重重砸地。
“师兄!”京墨急忙跑过去,把摔下来的商陆吃力地扶了上去,画十三看着她紧张不已地照顾着已经病得没几分人样的商陆。
“他怎么了。”画十三语气冰冷地问道,“杏林谷的药师,竟会病成这样?”
“他也中了毒。”京墨思绪纷纭凌乱,她直直盯着画十三的眼底,问道,“画十三,你说你入京是为你的师父。难道,你的师父就是姜黎?”
“不错。”画十三看向京墨的眼神里没有半分温度,“正是死在师陀青之手的姜黎!”
“你胡说什么?我不允许你信口开河,污蔑我师父!”京墨“豁”地一下站起来,怒气冲冲地与画十三对峙。
“我胡说?当年圣旨结案,是师陀青亲口承认我师父所中之毒,就是他亲手研制的天下第一奇毒——水毒龙!”画十三把积压在心底太久的忍痛一下子掏了出来,“你的师父,毒死了我的师父,你清楚了吗?京药师!”
“我师父不会做这种事!他和姜黎乃是把酒言欢、相逢恨晚的平生知己,谷里编纂的《草本经》还是请姜太傅所画。”京墨的悲恸不比画十三少一丝一毫,她强忍着泪与痛,继续说道,“杏林谷是无辜的!师父被送上断头台,谷中弟子惨遭灭门,这一切我该找谁去算?”
“无辜?”画十三眼里的冰冷渐转苦涩,他把千辛万苦显现出来的地图抛在了京墨眼前,眉心甚至拧出了一道细纹:“那这幅地图呢?杏林谷地势隐秘,寻常人不得入口。如果不是你们谷中人与外人勾结,周荣怎么会画出这幅画,还费尽心机地动用了嵌套画法!我也曾相信,周荣是师父的挚友,可毒就是他下的!我也想相信,师陀青是师父的知己,可水毒龙,就是他研制的!”
“我相信师父他不可能勾结周荣的!我也不知道,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京墨近乎崩溃地重重摇着头,她不知道反驳句句见血的画十三,因为她也不知道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求索了十年,可线索只有这幅画和一个不能言语的瘫痪之人,可现在画里的秘密被破解了,她的疑团却更深了,好像真相离她更遥远了。
“这幅地图,究竟为什么会在你手里?”画十三渐渐克制住激动的情绪,抓住重要而实际的线索追究起来。
“十年前,我从一队府兵手里偷偷救下师兄时,他就已经全身瘫痪,手里只死死攥着这幅画。”
都说往事不堪回首,但能回首的人一定是已经安然渡河,才有资格站在彼岸回望此岸。身陷命运中上下求索却无路无门的人,从不觉得往事难堪,因为一切,都还没完全过去,余波仍然在劫难逃。
所以,京墨语气里的疑惑总比难过多:“令我吃惊的是,师兄所中的毒,也是水毒龙,只不过毒量少,尚不致死。”
画十三锁眉未展,他款步移向了床边,目光落在商陆惊慌失措的眼睛上,淡淡问道:“他已经无法言语、无法行动?”
“是。”
“他能听到我们说话?”
“能。”
“你问他,当年是不是周荣拿到了水毒龙,如果是,就让他眨眼示意。”画十三语气坚决地告诉京墨。
京墨黯黯地摇了摇头,她的唇边扯出一抹苦笑:“我何尝没试过?可师兄他,从来没给过我任何反应,我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画十三幽暗的眼底腾起了一抹凌厉,他俯身凑在了商陆的耳畔冷冷地低语了几句,商陆瞪大了眼睛看向京墨,随着画十三扬起身来,商陆冲他重重地眨了眨眼。
画十三眼里只有满意,绝无半点笑意,他直截了当地问出了搁浅在心底多年的疑惑:
“周荣是不是凭这幅地图,拿到了杏林谷的水毒龙?”
京墨震惊不已地看到商陆居然愿意配合画十三,和他一起观望着商陆的回答,这个回答,他和她都等了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