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氏拉着穆清说话。
沈霓裳的目光在室内打了个转。
宁氏神情很是慈祥热络,刚才的那一丝不自然仿若错觉。
宁氏身侧一个慈眉善目的老嬷嬷带着谦卑笑容,眼底却有一丝同面上表情并不协调的惊慌,她的视线紧紧地定在穆清脸上。
老嬷嬷眼底的惊慌隐藏得很好,若不是在宁氏摔掉茶盏那一瞬,她呆立露出的那抹惊恐之色被沈霓裳察觉,她恐怕也不会去察觉到她此刻没藏下的这抹惊慌。
视线最后掠过宁氏右侧座首正在打量她的华妆贵妇后,再看了一眼同穆清站在一起的凌飞。
凌飞面上神情自然,显然没觉着方才宁氏的反应有何不妥。
将所有人的反应纳入眼底后,沈霓裳轻轻垂下眸光。
不出她所料,除了她,屋中几乎没有一个人察觉到宁氏和那嬷嬷的异样。
她身侧的张少寒应是顾忌屋中都是女性长辈,加上本身性子拘束,进来后就十分识礼数,宁氏茶盏翻倒,他更不好乱看,而凌飞注意力都在担心宁氏是否被伤着。
唯有她,因为才得知了凌飞的身世,对宁氏起了几分好奇,却正好将所有的事情看了个真切。
她分明是看到那丫鬟已经把茶递给了宁氏,宁氏也端稳了,却在他们进门后的一瞬,茶盏脱手翻倒,在那嬷嬷责训那丫鬟时,她就觉着有些怪异,而接下来捕捉到宁氏的两次微表情变化……沈霓裳忍不住又朝穆清看去——问题真在穆清身上?
望着正彬彬有礼同宁氏回话说着自个儿年岁生辰的穆清,不知为何,她忽地想起了在二狗家客栈的那个疯疯癫癫的老乞丐,那个老乞丐也在客栈门口摔破了碗……
巧合么?
沈霓裳陷入了深思。
世子妃米氏心中生出了不快,沈霓裳视线的焦点其实是落在穆清身上,但从米氏的角度,沈霓裳看得却是站得更近一些的凌飞。
这时,宁氏“哦”了一声:“原来你是十月生辰,比宁哥儿正好小十个月。”
穆清笑着点头。
“这姑娘长得可真好,不知是哪家的姑娘?”米氏突然出声。
凌飞还没做声,穆清已经转身看了眼米氏笑道:“回夫人的话,霓裳和少寒都是同我一道从云州来的。”
这样的介绍显然表示这两人都不是上士族,米氏眼底闪过一丝轻蔑,面上却依然带笑,这女子的身份不足为惧,但对于那副出众的容貌,还有那副看似清清冷冷的模样,米氏心里还是很不爽快的,她知道,有些男人偏就爱犯贱,就还喜欢这种装模作样的女子。
何况方才这女子眼巴巴盯着凌飞一动不动,她可是看仔细了的!
此刻穆清虽开口表明了同沈霓裳的亲近和熟识,但作为简王府的世子妃,虽然没有见过穆清,但她知晓的可比旁人要详细。
比起凌飞,穆清可差了不是一星半点!
若是长公主再一死,穆清就更没多少可倚仗的了!
她若是女子,定然也会拣那最好的。
穆清不说还好,这一表态反倒让米氏对眼前女子更加不屑,穆清眼中的维护之意反倒让她认定眼前女子是个贪心不足水性杨花的贪婪之辈。
米氏自幼千宠万爱长大,婚后有两个亲兄长维护,过得十分顺遂,故而不是那等十分能藏住心思的妇人,这样一想,她面上就带出了明显的讥嘲和轻视。
宁氏见得米氏的这副神情,立时就猜到了米氏心中所想,她也想起了今日办寿的最重要的一个目的,宁氏将目光朝站在堂中的“表兄妹”二人望去。
方才的注意力都在别处,这一看,宁氏才发现这对表兄妹竟然都容貌不俗。
尤其是其中的少女,一张小巧的瓜子脸,肤若凝脂,五官极为精致。一双大大的杏核眼,此际半垂着眼,隔得这样远都能看出那睫毛乌黑卷翘的弧度,尤是动人。
宁氏的目光暗了暗。
瘌痢头儿子都是自个儿的好,何况在宁氏看来,王都所有的青年才俊加起来都未必能有凌飞优秀。
同米氏一样,穆清方才的解围也生出了反效果。
宁氏没有想到凌飞会将这兄妹二人也带到了她的寿宴上。
自己养大的孩子自然了解,何况宁氏几乎将所有的心血都花在了凌飞身上,连自己已经出嫁的两个亲生女儿加起来,也不如她在凌飞身上花的心血多。
她前一日才同古嬷嬷说过,若是凌飞喜欢,纳了就是。
但那是另一种情况。
凌飞竟然没有事先禀报就将人带来,且明知这次的寿宴虽不是大办,但正因为如此,反而能来的都是关系极为亲近的。
宁氏唇角带着淡淡笑意,将沈霓裳上上下下看了好几遍才漫不经心的开口:“既然是清少爷的朋友,难得来一趟,宁哥儿你也得好好招待,莫要怠慢了。”
凌飞顿了一瞬,应了声:“是。”
“行了,你们年轻人出去玩吧。”宁氏说罢起身,又看向米氏笑着赔罪:“真是失礼了,我去换身衣裳。萱芝,你稍坐。”
宁氏的态度让米氏十分满意,眼角余光朝堂中方向轻飘飘一瞥收回,含笑温和:“无事,你自去。”
穆清折身走回冲沈霓裳二人朗朗一笑:“霓裳、少寒,走吧。”
从头到尾,沈霓裳同张少寒都没有向宁氏请安的机会。
四人行了出来,候在外面的妙真和小扇子对视一眼,默不作声地跟在了后面。
凌飞一路沉默,眉宇间沉色愈发浓重。
张少寒虽也受了冷落,但他早有心理准备,在他眼里,恩侯夫人这样的身份真要对他这样的身份热络,反倒不合常理。
只是沈霓裳,他有些担心地看了眼,发现沈霓裳神情平静如常,遂放心下来。
“去哪儿?”沈霓裳偏首问凌飞。
凌飞怔了下:“去花园走走吧。”
也没别的地方好去,也只能去园子。
一行六人进了园子。
不远处投壶亭周围传来少男少女们喧嚣的笑闹声。
凌飞停住脚步望去,是他的一群堂兄弟姐妹带着客人在玩投壶。
一个笑闹得最大声的娇美少女一眼扫到凌飞,遂惊喜大喊:“七哥,快过来!”
一群人齐齐看了过来。
“七哥快点,”见凌飞没动,她一提裙角就脚步欢快的奔了过来,抱住凌飞的胳膊撒娇道,“九哥欺负我,七哥快点来帮我报仇!”
按族中的排行,凌飞占七,凌越占九。
这个抱着凌飞撒娇的少女则是四房排名十七的嫡女凌珍。
凌家女儿娇贵,凌珍又是四房大夫人所出,才刚满十三,性子十分天真烂漫,自小最崇拜凌飞这个长得好看又聪明本事的堂兄,从不怕凌飞的冷脸,久而久之,关系也算亲近。
见得凌珍向凌飞求援,人群中的凌越手里擎着一根投箭,半笑不笑的朝凌飞看过来。
“你们玩。”凌飞淡淡道。
“七哥你就帮帮我吧。”凌珍抱着凌飞的胳膊不肯放,“九哥说我笨,说他背投都能赢我,我是没九哥厉害,可哪儿有哥哥在这样欺负妹妹的,七哥你投壶最厉害了,来教训教训他,让他也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凌飞心中有数。
凌越针对凌珍,应是看凌珍同他交好,但他不愿意参与进去,何况还有客人在,凌越的性子他清楚,是个不看场合的,他不愿让人看他们这一房的笑话。
他把凌珍的手扒下来,语气温和几分:“七哥有朋友在,你们先玩。”
凌珍这才发现还有其他人,视线好奇转了圈,落到穆清身上时,眸光倏地惊亮,带了几分天真好奇:“你是谁啊?”
穆清愣了下,一旁的凌飞垂下眸光,唇角一抹了然笑意,凌珍最喜欢长得好看的,之所以对他亲近也有这个原因在里头。
“在下穆清。”穆清中规中矩回道。
“原来是穆哥哥。”凌珍扑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走到穆清身前,极是自来熟,“穆哥哥会投壶么?”
穆清不明所以,还是点了下头。
看到穆清点头,凌飞唇角弧度越发古怪挑高。
“太好了!”凌珍不由分说地拉起穆清的胳膊就朝投壶亭走,笑靥如花的得意,“九哥,我找到人帮我报仇了!”
“这这……”
穆清可怜巴巴回头向凌飞眼神求助,凌飞朝他挑了挑眉,脸上明明白白一副“好走不送”神情。
沈霓裳和张少寒也露出忍笑表情。
求助无门,穆清只好涨红脸道:“凌小姐,我自己能走。”
凌珍放开他,笑嘻嘻道:“穆哥哥,我可全靠你了哦。”
穆清不吭声,只默默地跟着她走。
既然穆清被留下了,凌飞几人也跟着走了过去。
凌越讨厌凌飞,对凌飞的朋友自然也是“恨屋及乌”,见穆清走到跟前,他下颌一抬:“你要来?”
周围二十来个少男少女,一半是凌家的堂兄妹,一半是各自的姻亲和世交好友家的少爷小姐。
凌珍是被保护得太好,天性烂漫,即便是受了凌越的挤兑欺负,也不知原因何在。
但在场的其他人大部分却是心若明镜,对恩侯府长房内的龉龊心知肚明。
事不关己,只看热闹,故此见穆清被凌珍抓了壮丁,凌飞也跟着过来了,彼此关系亲近些的互相交换了个看好戏的会意眼神后,很是有默契的让开了位置。
倒有几个被穆清轶丽相貌所惊艳到的大胆少女围到一起,窃窃私语地猜测穆清的身份。
面对凌越,穆清却是从容起来:“请凌兄指教。”
凌越自负一笑,他武功修为是差,但论起吃喝玩乐却是个中好手,尤其是这投壶一技在凌家一干兄弟姐妹中也是数一数二。
就是凌飞出手,他也不惧,看着穆清一本正经的模样,他心里轻蔑嗤笑了声“小白脸”就朝着外面走了十步,脚尖在地上一划:“从这儿投,敢不敢?”
他内力修为只三层,这个距离之内,他有绝对信心不会失手。
穆清看了下,点头:“好。”
“我说的可是背投。”凌越似笑非笑勾唇。
凌珍气呼呼跺脚:“九哥你最会背投了,这样比不公平!”
“我又没让他来比,有本事就上,没本事就认输。既然是二哥的朋友,若是比的简单了,岂不是看不起二哥?”凌越懒洋洋道。
穆清这才知晓凌越的身份,他知道凌飞在家中排行第二,有一兄一弟,但一开始却只当凌越是凌飞族中的堂兄弟。
穆清朝凌飞望去,桃花眼眨了下,意思问这样有没有问题?
凌飞看明白了,回了他一个“无妨”的眼神,见穆清这样询问,显然心里还是有数的,他就更没啥好担心的,眼神回了穆清后,凌飞朝凌越笑道:“大家玩玩罢了,你们随意。”
凌越最恨凌飞这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明明是个低贱奴婢生的,被那个毒妇抬上了天不说,平时还总是露出一个高高在上的德性,好似普天之下他最尊贵一般。
“二哥说随意那就随意吧。”凌越一肚子火,不怒反笑,“方才同小十七赌的彩头恐怕配不上穆少爷的身份,五十两只当陪小十七玩玩,咱们都是男人,来点够数的如何?”
明明是对穆清说话,但凌越说话间却是直直看着凌飞。
众人蓦地安静下来。
凌飞垂眸淡淡,没有作声。
他若是接口,不仅是如了凌越的意,还会让旁人愈发看笑话了。
穆清看了下凌飞的表情,回头看着凌越,语气还是很和善:“凌兄怎么说?”
“男子当以一当百,同小十七是五十两,那咱们就五千两,”凌越唇角翘起:“敢么?”
周遭人顿时一惊!
平素他们的彩头最多也就百两之内,凌越说同凌珍彩头五十两好似不值一提,但其实五十两已经不少,就算出身富贵,但这里面也不是个个都能随意拿出几百上千两来。
大户人家子女多,就算是凌飞这样的身份,一个月明面上的月例也只得一百两。所以手头宽裕不宽裕,不仅要拼父族,拼家中地位,而真正说到私房钱能有多少,还是得看母族。
凌越此际竟然提出“五千两”,这样的数目即便是在场的二十来人里,也最多不超过一巴掌数目的人能凑出来。
穆清沉默了下:“好。”